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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县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县学门前已围了三层人。

卖糖画的老张头踮着脚,铜勺里的糖浆都凝固了也没察觉——他盯着那方青石碑,裂成三瓣的石纹里正渗出淡乳色的光,像有人往石头里灌了碗温过的羊奶。

昨儿后半夜我起夜,卖豆腐的王二婶攥着围裙角,听见碑那儿有‘咔啦’声,跟冰面开裂似的。

我家那口子说我撞了邪,可您瞧——她伸手碰了碰石纹,缩回手时指尖泛着粉,温乎的!

跟刚出锅的豆腐脑似的温乎!

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有个穿补丁棉袄的小媳妇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青石板:地母显灵了!

上个月我家娃咳得背过气,是苏娘子的乳汤救的命!

定是老天爷看不过那些说她‘妖术惑众’的混账话——

放肆!

一声断喝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李崇文踩着晨露大步走来,靛青官服下摆沾着草屑,显然是从衙门一路跑过来的。

他身后跟着张伯,老医正的白胡子被风吹得乱翘,手里攥着放大镜——那是苏惜棠托人从州城捎来的西洋物件。

都散了!李崇文甩动袖筒,目光却紧盯着石碑裂纹。

他伸手抚过石面,乳光顺着指缝流转,像活物似的往他掌心钻。张伯,您看......

张伯的放大镜在石纹上移了三寸,突然一声,镜片差点掉在地上:县尊您瞧!

这裂纹里的晶体结构跟苏娘子给的灵乳结晶——他猛地捂住嘴,浑浊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又压低声音,像极了。

李崇文的喉结动了动。

三日前石岭村送来的密报还在案头:苏惜棠的乳汤救了七十三个咳血的娃,其中三个最严重的,脉案上写着命不过七日,如今竟能爬起来啃窝窝头了。

而太医院派来的陆学使,昨日刚在县衙拍了桌子,说民间私用灵机是乱法,要封青竹村的药棚。

传我的话。他突然拔高声音,震得围观百姓向后退了半步,三日后,县学开堂。

苏惜棠与陆学使当面对质,医道是非,天地为证!

消息传到青竹村时,苏惜棠正在空间里翻药篓。

灵泉的裂纹比三日前又深了两道,像条歪歪扭扭的蛇,绕着泉眼爬了半圈。

她指尖沾了点泉水,凑到鼻端——还是那股清冽的药香,可舌尖尝着,竟带了丝若有若无的苦。

姐,县太爷的差役在院外。小桃掀开门帘,发顶沾着雪粒子,说公审的日子定了。

苏惜棠把药篓往石桌上一放,瓷瓶碰撞的脆响惊得空间里的竹鸡扑棱棱乱飞。

关凌飞从灶房转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他特意留的,知道她忙起来总忘吃饭。

怕么?他把红薯塞进她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帕子传过来。

苏惜棠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热气涌进喉咙:陆昭要的是‘灵机归上’的规矩,我要的是‘人能活’的道理。

规矩和命——她捏了捏他手背,你说百姓会选哪个?

关凌飞突然笑了,露出颗虎牙。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只熏兔:昨儿在南山遇见个猎户,说陆学使的随从在酒肆里灌黄汤,说‘等公审拆穿苏氏妖法,太医院要收了她的宝贝玉佩’。他的指节抵着桌沿,木头发出细碎的呻吟,我让飞鸢盯着呢,要是那老东西敢动歪脑筋......

凌飞。苏惜棠按住他的手,咱们要的不是出气,是让天下人知道——灵机该暖的,是冻得打颤的小娃,不是供在金銮殿里的花瓶。

三日后的县学,门槛都被踩矮了三寸。

卖糖葫芦的挑子挤在东墙根,说书先生的醒木敲得震天响:列位看好了!

太医院的陆学使要跟青竹村的苏娘子辩医道,这可比唱大戏带劲!

陆昭站在高台上,月白缎面的太医院赐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玄色暗纹。

他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声音像敲在冰上的玉板:灵机者,天授也。

若任其流于草莽,贱民贪多求快,必折其寿;唯有朝廷择贤而授,方为长久之道。

好个‘贱民’!

一声清喝盖过了喧哗。

苏惜棠踩着青石板上台,豆绿棉裙下摆沾着星点药渍——那是她清晨给张婶家小儿子喂药时溅的。

她身后跟着四个壮汉,抬着三副红漆担架。

麻烦搭把手。她转头对壮汉笑了笑,伸手掀开蒙在担架上的蓝布。

台下突然静得能听见雪化的声音。

三个原本咳血咳得站不住的囚犯,正扶着担架坐起来。

最左边那个脸上还留着鞭痕,却笑得露出白牙:苏娘子说我能活过新年,您瞧——他掀开衣襟,露出肚皮上淡粉色的疤,这是上个月咳血咳破的,现在不疼了!

陆昭的指尖掐进掌心。

他看见那三人的眼白不再泛青,嘴唇也不是病入膏肓的紫灰。

有个小斯挤到台前,举着个账本喊:这是青竹村的脉案!

苏娘子记了三百个病例,每个都写着‘初诊’‘三日后’‘七日愈’!

陆学使说贱民贪多折寿。苏惜棠走到陆昭对面,两人之间隔着半尺宽的香案,可这三位,被判了‘百日亡’的,现在能吃三碗饭;说‘寒毒入肺’的,能爬上村后的山;最严重的那个——她指向最右边的囚犯,太医院的先生说他活不过十五,可上个月他刚过了十七岁生辰。

陆昭的耳尖泛起红。

他听见身后有医者倒吸冷气,看见李崇文捏着脉案的手在抖,甚至听见前排老妇人用袖子抹眼泪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想说个案不足为凭,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张伯。苏惜棠突然转身,劳您给这三位诊个脉?

老医正颤巍巍走上台。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鹿皮脉枕,手却在抖——不是因为老,是因为激动。

当他的三根手指搭上第一个囚犯的手腕时,台下不知谁喊了句:瞧!

张老的胡子都在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张伯的三根手指在囚犯腕间停留了半刻,枯瘦的手背暴起青筋。

他突然抽回手,鹿皮脉枕地砸在香案上,震得案头的铜炉香灰簌簌往下掉:脉、脉象稳健!他扯着嗓子喊,白胡子都在打颤,尺脉沉而有力,寸关和缓,寒毒尽除!

这三位,确实康复了!

台下炸成一锅沸油。

卖糖葫芦的老汉把糖葫芦往草把子上一插,踮着脚吼:我家那小崽子上个月咳得床都下不来,喝了苏娘子的乳汤,现在能爬树掏鸟窝了!东墙根的老妇人抹着眼泪直拍大腿:我就说苏娘子是活菩萨!

那些说她妖法的,良心被狗啃了!

且慢!陆昭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踉跄两步,月白缎袍下摆扫过香案,差点碰倒烛台。个案...个案不足为凭!

那这个呢?小桃抱着半人高的账册跨上台,发顶的银簪随着动作轻晃。

她翻开账册第一页,脆生生念道:太医院灵乳方报账:每剂十两白银。指尖划过第二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可苏娘子让人查了药材行——乳香三钱,三文;灵米半升,二文;泉水不计。啪地合上账册,合计算来,一剂成本三文!

什、什么?前排的庄稼汉攥紧了拳头,十两银子够买半亩地,他们竟要刮咱们这么多?

还有这个!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从台下炸开。

阿苦扒开人群挤上台,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怀里的纸卷散了一地。

他颤抖着捧起最上面一张焦黑的纸,上面隐约能看见救婴汤寒咳散的字迹:这是太医院烧的方子!他抬头时眼眶通红,我在药库当差八年,亲眼见陆学使让人烧了三十六张——全是治穷病的!

好个太医院!人群里突然挤上来个灰布衫的医者,腰间挂着安平县医的木牌,我上个月治个咳血的娃,找陆学使求灵乳方,他说‘无银不开方’!

原来不是没有,是烧了!他指着陆昭的鼻子,你这哪是医道?

是刮民脂的刀!

陆昭的脸白得像新刷的墙。

他望着满地焦黑的纸卷,望着三个活蹦乱跳的,望着台下攥着药渣子骂娘的百姓,喉结动了动,突然笑了:我、我本是想...想择善而救...他踉跄着扶住香案,指节泛白,若人人都能得灵机,那...那太医院拿什么制衡?

拿什么保证方子不被滥用?

那石岭村的小柱子呢?苏惜棠突然开口。

她站在阳光里,豆绿裙角沾的药渍泛着浅黄,像片落在草叶上的阳光。他才三岁,咳血咳得连奶都喝不下。

他娘跪在太医院门口三天,求一碗灵乳汤。她一步步逼近陆昭,你说‘无银不开方’,可他家连三文钱都凑不出——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红薯。

陆昭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想起那个裹在破棉絮里的小身子,想起那对跪在雪地里的母女,想起自己当时说救一人是善,救百人是乱的话。

他突然蹲下来,双手抱住头,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看到人死...

那你该让方子救人,不是锁在药库里!苏惜棠蹲下来与他平视,你看——她指向台下,这些人要的不是灵机,是活的希望。

你把希望锁在金銮殿里,他们就只能在泥里爬!

够了!李崇文猛地拍响惊堂木。

他扯下官帽摔在案上,发冠散了也不管,大步走到青石碑前。

那碑裂得更深了,乳光顺着石纹淌下来,在他脚边积成小水洼。

他伸手一推,的一声,文风昌明碑轰然倒地。

众人倒吸冷气——碑裂处嵌着块乳白色晶石,正随着乳光轻轻震颤,像块凝固的月光。

李崇文捧起晶石,举过头顶:此石为证!他的声音穿透人群,医道不在庙堂,在民心!

即日起,乳汤方永不禁传!

青竹村灵乳坊恢复运营!

太医院药库,彻查!

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卖糖画的老张头当场画了幅苏娘子救民图,卖豆腐的王二婶把刚磨的热豆浆往台上泼:这是给苏娘子的庆功酒!三个康复的囚犯跪在台边,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

归村时已是深夜。

苏惜棠推开竹篱笆,月光落在她肩头,像撒了把碎银。

关凌飞从暗处走出来,手里提着盏纸灯,暖黄的光映得他眼眶发红:他们说你在公堂上像团火。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把那些吃人的规矩,都烧穿了。

灵田的门在她心里轻轻一颤。

她摸出玉佩,神识探入——乳泉翻涌得厉害,原本清冽的泉水里浮着片青莲,第三瓣正缓缓展开,露出嫩黄的花蕊。

灵牧区的草叶泛着金光,连圈里的小羊羔都凑过来,用脑袋蹭她的裤脚,像在说什么。

累么?关凌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惜棠摇头,目光却凝在乳泉中央。

方才神识扫过的刹那,她好像看见泉底闪过一丝红,像血,又像朝霞。

她眨了眨眼,那抹红又不见了,只剩乳泉依旧翻涌,青莲依旧绽放。

许是看错了。她轻声说,转身挽住关凌飞的胳膊,明日还要去石岭村送药,早点歇吧。

夜风掠过院角的药圃,带起几片药香。

谁也没注意到,灵田深处的乳泉里,一滴极淡的血丝正从泉底浮起,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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