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省中医药研究院的大礼堂内，气氛庄重而热烈。
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红色的“江南省中医药传承与创新研讨大会”横幅，台下座椅整齐排列，几乎座无虚席。来自全省各地、年龄各异、衣着打扮迥异的中医从业者们济济一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材清香和一种学术场合特有的肃穆感。
万大春按照参会证上的指引，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果然是在会场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对此并不意外，坦然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会场。
前排多是些头发花白、气质沉稳的老专家、教授，以及各大医院、院校的负责人，他们彼此寒暄，低声交谈，气度不凡。中排则是一些中年骨干，穿着大多正式，神情认真。而后排和两侧，则多是像他一样的年轻面孔，来自基层或是初出茅庐，其中不少人脸上带着好奇、兴奋，甚至一丝紧张。
他也看到了赵铭那一伙人，他们坐在中排靠后的位置，衣着光鲜，正聚在一起低声说笑，但偶尔瞥向后排的目光，却带着一丝难以释怀的阴郁和忌惮，显然昨晚并未睡好。当发现万大春看过来时，他们立刻像是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假装专注地翻看会议材料。
万大春淡淡收回目光，心中了然。昨日的冲突与急救，像一块石头投入池塘，涟漪已然荡开，但水面之下，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上午九时整，会议准时开幕。主办方领导、省卫生部门的官员依次上台致辞，无非是些“促进中医药发展”、“加强传承与创新”、“造福人民健康”的套话，但台下依旧报以热烈的掌声。
冗长的开幕式后，便是重磅的主题报告环节。第一位上台的，是省中医药大学的副校长，一位在国内享有盛名的经方大家。他演讲的题目是《伤寒杂病论的临床思维与现代应用》。
老先生学养深厚，引经据典，从张仲景的学术思想讲到经方的组方规律，再结合现代疾病谱系的变化探讨经方的拓展应用，理论框架严谨，逻辑清晰。台下众人，尤其是学院派和中老年医者，听得频频点头，受益匪浅。
万大春也听得十分认真。这位老先生的理论体系确实完整扎实，许多观点与他从《神农经》中领悟的医理有不谋而合之处，也给了他不少启发。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老先生的论述更侧重于“法度”和“规范”，强调经方的“标准化”应用，对于临证时那一点“灵机一动”的化裁和“因人而异”的精准把握，却提及较少。仿佛将活生生的中医，套进了一个个精美的框架里。
第二位做报告的是省中西医结合医院的院长，一位倡导“中西医结合”的领军人物。他的题目是《中医药现代化与循证医学研究》。
这位院长显然更偏向现代科学话语体系，ppt上满是复杂的统计图表、分子结构式、临床试验数据。他大谈中药有效成分的提取、纯化、药理作用机制，强调用“循证医学”的“金标准”来验证中医药的疗效，认为这是中医药走向世界、被广泛接受的唯一途径。
他的报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尤其是年轻一代和受过系统现代医学教育的医师，显得异常兴奋，仿佛看到了中医科学的未来。
然而，万大春的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他并不反对用现代科技手段研究中药，但这位院长的观点，似乎过于强调“析出”和“证明”，将整体辨证、气血调和、阴阳平衡的中医核心思想，简化为了冰冷的化学成分和统计数字，隐隐有将中医“去灵魂化”的趋势。这与他所传承的、注重整体、动态、个性化治疗的《神农经》精髓，可谓南辕北辙。
他甚至注意到，前排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在听到某些过于“激进”的观点时，不易察觉地微微摇了摇头。
茶歇时间，会场内顿时热闹起来。人们纷纷离座，喝茶、聊天、交换名片。
万大春本想安静地坐在角落，却被几位上午主动与他打招呼的老先生叫住。
“万小友，对刚才两位大家的报告，有何高见啊？”那位戴金丝眼镜的老者笑着问道，看似随意，实则可笑。
周围几位老专家也含笑看来，显然对这位昨日一鸣惊人的年轻人颇感兴趣。
万大春略一沉吟，谦逊道：“两位前辈学贯中西，论述精辟，晚辈受益匪浅。”他先肯定了对方的成就，然后话锋微转，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只是晚辈久居乡野，临床所见，皆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情况各异的病人。窃以为，经方框架固然重要，然临证时那份‘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的灵活变通，或许更为关键。至于现代化研究，若能服务于临床，验证药效，阐明部分机理，自是好事。但若一味追求析出单一成分，追求标准化，而失了中医药整体辨证、因人施治的灵魂，恐怕…是舍本逐末了。”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对前辈的尊重，又清晰地道出了自己的观点，尤其是对“中医灵魂”的坚持，顿时让几位老专家眼中亮起赞赏的光芒。
“说得好！”另一位老先生抚掌道，“‘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这才是中医活的灵魂！小友年纪轻轻，能有此见地，难得，实在难得！”
这边相谈甚欢，自然引来了不少目光。其中就包括赵铭那一伙人。他们聚在不远处，看着被几位知名老专家围在中间、侃侃而谈的万大春，脸色更加难看。
“哼，不过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救了个老头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一个同伴酸溜溜地低声道。
赵铭脸色阴沉，狠狠剜了万大春一眼，压低声音对同伴道：“得意什么！不过是会些急救的野路子，真到了学术讨论上，我看他还能不能装下去！下午不是有青年医师论坛吗？到时候…哼，有他好看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显然并未死心，正在酝酿着新的风波。
而另一边，那位德高望重的郑岐伯老先生，正与几位老朋友坐在稍远处的休息区，也注意到了万大春那边的情况。他看着万大春与几位老专家从容对答，不落下风，抚须微笑，对身旁的老友低声道：“此子，心性沉稳，见解独到，不随波逐流，是块璞玉。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次研讨会，对他而言，怕是步步荆棘啊。”
老友点头附和：“是啊，看看那边那几个小子，眼神都不对了。不过，经得起打磨，方能成器。我倒是很期待，他接下来如何应对。”
郑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眼中却满是期待。
茶歇结束，会议继续。接下来的报告和讨论，依旧精彩纷呈，但也暗含着不同学术流派、不同理念之间的碰撞与交锋。学院派与民间派、传统守正与激进创新、中医本位与中西医结合…各种观点在看似平和的学术讨论下，激烈地碰撞着。
万大春始终安静地听着，吸收着，思考着。他像一块海绵，汲取着一切有益的知识，同时也在不断锤炼和明晰着自己的道。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暗流在整个会场涌动。而他自己，似乎不知不觉间，已被卷入了这旋涡的中心。
下午的青年医师论坛，看来不会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