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舅舅讲述父亲和母亲的故事，秦云默默地给舅舅递过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宁木若接过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
“那段时间，正值庚子国变，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
你父亲是个热血汉子，当时集结了数十个江湖好汉，打算星夜兼程前往北京，保卫京城。
可谁知，他们走到半路，就听到了北京失陷、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西狩的消息。
前路已断，他们只得在河北怀来县一带暂时驻扎下来，静观时局变化。”
宁木若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串朝珠，眼神悠远：
“这串翡翠朝珠，就是你父亲在怀来县的时候，从一个落难的小太监手里用一袋干粮换过来的。
据那个小太监说，这原本是宫里一位得宠妃子的心爱之物，他是帮妃子用宝物换取粮食的。”
说到这里，宁木若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愤懑与无奈：
“好端端的一个大清国，就这样被那个老妖婆（慈禧太后）祸国殃民，折腾得不成样子！
国家积弱，外敌入侵，不知多少国宝奇珍被那些八国的强盗们掠夺了去，流落海外，至今未能归国！”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如今，倭寇又在觊觎我北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我听说，他们从甲午战争那会儿起，就处心积虑地编写了一本什么《战时清国宝物收集办法》，明目张胆、有组织、有计划地掠夺我中华文物！
现在华北局势危急，战事一触即发，真不知道又会有多少我们祖宗留下来的宝贝，要在这场战火中毁于一旦，或是再次被这些强盗们洗劫一空，流落异国他乡啊！”
宁木若越说越气，猛地一拍八仙桌，桌上的茶杯都被震得叮当作响。
他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目光转向秦云，神色严肃地问道：
“我记得就是因为这串朝珠，你爷爷才动了心，答应了你母亲的婚事。
自从你母亲结婚以后，这件东西我就再没见过。
你把这件朝珠拿出来，准备干什么？”
秦云被舅舅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脸上也泛起一丝羞涩和窘迫。
他挠了挠头，将自己这些天来大兴土木、修建修理厂、购买卡车、沥青以及各项日常用度等等，一五一十地向舅舅做了汇报，最后苦着脸说道：
“……各项开支实在太大，半个月后，就要支付一笔高达四十万法币的材料款款，现在账上已经彻底没钱了，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才想到来看看这些东西能不能……”
宁木若听完，狠狠瞪了秦云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我手里能动用的省府备用资金，最近也因为前线备战和替你购买水电设备、机械材料，用得差不多了！
要不是这次剿匪缴获了一些钱财，要不我真不知道回去怎样补缺呢！
现在省府的秘书长暂由董迦南那小子代替，那小子和我不对付，一定会寻找我的漏洞。
所以这笔钱我已经汇进了省府的账户，不能动用了。”
他虽然嘴上训斥着，但眼神中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更多的是一种对现实的无奈。
宁木若在堂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眉头紧锁，沉思了许久，然后停下脚步，看着桌上的翡翠朝珠，说道：
“这样吧，这串翡翠朝珠，市价定然不菲，价值连城。
我回头问问中央银行的张行长，看能不能用这串朝珠作为抵押，给你贷一笔款出来，解燃眉之急。”
说完，他便不再犹豫，站起身，对秦云说道：
“你先等一会，我现在就去给张行长发电报！”
宁木若匆匆离去，秦云独自在屋内踱步，心中五味杂陈。
窗外的日头已经开始偏西，远处传来几声稀疏的犬吠，远处干活的声音开始稀疏起来，应该是中午大家开始去新建的机械厂食堂吃午饭了。
他知道舅舅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这次为了他的事情再一次亲自出面，去求张行长，已是天大的情面。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门帘被掀开，带着一身寒气的宁木若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显然是为了抵押贷款的事情费了不少口舌。
“我已经说好了。”
宁木若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显然是刚才与人交涉得有些久了。
“明天你带着这串佛珠去找张行长，我跟他大概提了一下你的情况和工地上的难处，他看在我的薄面上，应该可以给你抵押贷款80万法币。
记住，这回你要省着花，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现在这年月，物价不均衡，你商量好再做决定，不能有丝毫浪费。”
秦云看着那串佛珠，心中一阵感动，又有些过意不去。
这佛珠是母亲的遗物，舅舅肯定不想把它卖出去，拿出来抵押，大概已经是舅舅的极限了。
他小声辩解道：“舅舅，我秦云是那种乱花钱的人吗？
我有那一分钱不是花在建设工地上？
现在工地上正是用钱的时候，钢材、水泥、人工，哪一样不需要钱？
我恨不得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
宁木若摆了摆手，他了解秦云的为人，知道他不是铺张浪费的性子，只是眼下时局艰难，不得不反复叮嘱。
“好了，我懒得和你犟嘴！”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服装：
“蓝田县还有军务等着我处理，我就先回去了。”
秦云见舅舅要走，猛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二十天以后即将发生的西安事变。
这件事关系重大，牵扯到整个国家的命运，也可能会影响到舅舅的安危。
他心中一紧，急忙上前一步，拦住宁木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担忧，忙问道：
“舅舅，您……您这些天不回西安吗？”
宁木若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秦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在喇嘛、蓝田还有些防务上的事情要处理，没有事就不回西安了。”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你回去的时候，顺便给你舅母留上300法币。
我这两个月的薪水都还没来得及去领，家里开销大，剩的钱怕是不多了，你给她一些，让她手头宽裕些。”
他看着舅舅，心中的焦虑更甚，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他一个小小的学生，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只能将那份担忧深埋心底。
宁木若察觉秦云复杂的心境，继续说道：
“我后天就要动身去商洛了，可能要在商洛呆上一个月左右。
你在这边如果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或者家里有什么紧急情况，就直接发电报给我。”
“知道了，舅舅。”
秦云低声应道，目送着宁木若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知道舅舅暂时不回西安，心里也就稍稍安稳。
80万法币的贷款虽然解了燃眉之急，但二十天后的西安事变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未知与不安。
他看了看桌上的佛珠，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他都要先把眼前的工程做好再说。
舅舅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堂屋里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那几句语重心长的嘱托。
空气似乎凝固了片刻，秦云刚收拾好佛珠和那些翡翠，一个身影却如同凭空出现般，从堂屋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带着几分刻意的神秘和抑制不住的兴奋。
“秦！我的朋友！”
克里森·怀特，这位金发碧眼、中文带着点生硬腔调的美国青年，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炫耀的得意笑容，他几步走到秦云面前，仿佛生怕这个“喜讯”晚一秒公布就会失去光彩。
“我要做你的姐夫了！宁颖雁，她答应我了！”
他特意加重了“姐夫”两个字的发音，眼神里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光芒。
秦云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顿，清澈的目光落在克里森那张写满“胜利”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带着一丝审视。
他将水杯轻轻放在茶几上，杯底与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克里森营造的热烈氛围。
“克里森，”秦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对我表姐，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直视着克里森的眼睛，试图从那片蓝色的海洋深处找到一丝真实的答案。
克里森听到这话，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立刻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双手按在胸口，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我的上帝啊！秦，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提高了音量，语气中充满了“无辜”和“虔诚”：
“你是知道的，我可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圣经》的教诲我时刻铭记在心！”
说着，他迅速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擦得锃亮的银质十字架吊坠，用两根手指捏着，举到秦云眼前，十字架上耶稣受难的浮雕在客厅的灯光下泛着微光。
“我愿以我所侍奉的永生耶和华上帝之名起誓：”
克里森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庄重，眼神也仿佛望向了遥远的天国，声音带着一种宣誓般的肃穆。
“我对宁颖雁的爱是神圣的，不容亵渎的！
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唯一，是上帝赐予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上帝的见证。
秦云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所以，你就是这样赢得我舅舅的信任的吧？
用你这神圣的誓言和这个十字架？”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克里森脸上的庄重丝毫未减，反而得意地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mr. Ning，你的舅舅，他也是一位同样虔诚的基督徒，我们都明白，以上帝之名许下的誓言是何等神圣，不容背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邀功般的语气补充道：
“当然，为了表示我最大的诚意，我还入乡随俗，用了你们中国人最传统、最郑重的礼节来拜见他老人家！”
他神秘兮兮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秦云这才注意到，他那饱满的额头上，赫然印着一片清晰可见的红晕，显然是刚刚撞击硬物留下的痕迹。
“你看你看。”
克里森把头凑得更近了些，献宝似的展示着自己的“勋章”。
“为了向他证明我的决心，我可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呢！
声音响亮，额头为证！
秦，现在你该相信了吧，我是多么真诚！
为了颖雁，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秦云看着他额头上那片滑稽的红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克里森在表姐宁颖雁房里的场景：
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大男孩，穿着笔挺的西装，却对着一个中国老人，虔诚地、或许还有些笨拙地“咚、咚、咚”磕着头，嘴里还可能用生硬的中文说着“请您放心”之类的话……那画面感太强，太辣眼睛，让他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个美国佬，为了达到目的，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既有上帝的神圣誓言，又有东方的传统孝道，这组合拳打得，连一向严肃的舅舅都被他“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