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伴随着一声充满了无尽痛苦、不甘与绝望,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长嚎,降魔剑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团黑暗核心。
金色的灵力如同最纯净的烈焰,涌入核心深处。水妖庞大的身躯瞬间僵直,然后如同被戳破的幻影般,开始迅速崩溃、瓦解。那令人心悸的幽蓝光芒彻底熄灭,刺耳的嘶鸣和冤魂的哀嚎也渐渐低落,最终归于死寂。
污浊的积水沿着地漏嘶嘶地流走,留下满屋的狼藉和刺鼻的腥臭。
随着最后一丝邪气消散,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女性身影,缓缓在原地浮现出来。她不再是那副狰狞可怖的妖物形态,恢复了生前的模样,依稀能看出清秀的轮廓,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中蓄满了化不开的悲伤与深入骨髓的怨恨。
吴生收剑入鞘,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缕即将彻底消散的残魂。战斗后的凛冽杀气渐渐消退,一股深沉而复杂的悲悯,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
一段破碎、充满痛苦与绝望的记忆画面,伴随着女子残存的意念,不受控制地涌入吴生的脑海——
她曾也有名字,叫婉娘。生于小户人家,性情温婉,眉眼弯弯,最爱听江水拍岸的声音。及笄后,嫁给了邻村一个跑船的青年,他叫阿良。新婚时,阿良曾指着滔滔江水发誓,此生绝不负她。她信了,将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付。
起初,日子清贫却也甜蜜。阿良跑船归来,总会给她带些城里的新鲜玩意儿,或是几尺好看的花布。她则在家操持,灯下为他缝补衣裳,等他归来。江上的风浪吹糙了他的皮肤,却吹不散她眼中的柔情。
可人心,有时比江底的暗流更难测。不知从何时起,阿良跑船归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家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他身上开始带着陌生的脂粉香气,眼神闪烁,对她日渐不耐烦。婉娘不是没有察觉,她小心翼翼地询问,换来的却是厉声呵斥和摔门而去。
直到那天,他彻底撕下了伪装。他带回来一个打扮艳丽的陌生女人,当着那女人的面,指着婉娘的鼻子,骂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是“碍眼的黄脸婆”,要休了她,迎新人入门。婉娘如遭雷击,哭着质问他昔日的誓言,哀求他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回心转意,而是灭顶之灾。阿良的脸上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厌恶与狠戾的狰狞表情。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拖向卫生间……挣扎中,她的头狠狠撞在冰冷的瓷砖上,剧痛和窒息感瞬间夺走了她大部分意识。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阿良那双充满血丝、毫无人性的眼睛,以及那个靠在门边、冷漠笑着的女人。
“死了干净!省得碍事!” 这是她听到的,来自曾经挚爱之人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这仅仅是肉体痛苦的终结。更大的恐怖还在后面。丧心病狂的阿良,为了毁尸灭迹,竟……竟拿出了砍刀……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感受到了难以想象的、撕裂的剧痛……她的身体,被分解了。一块,又一块……被那个她曾深爱、曾寄托一生的人,像丢弃垃圾一样,冲入了这冰冷、黑暗、永无止境的下水道网络。
冰冷的污水包裹着她的残骸,黑暗吞噬了一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许在怨念中,时间已失去意义),无尽的冤屈、被背叛的痛楚、死亡的恐惧、以及被分尸的极致怨恨,在这与世隔绝的污秽之地疯狂发酵、膨胀。她善良的本性被一点点磨灭、吞噬,最终,这浓烈到极致的负面情绪与污秽之水结合,吸引了下水道中其他同样含冤而死的残魂怨念,融合、异变……于是,这只只知向男性复仇、依靠吞噬男性鲜血与阳气维系存在的可怕水妖,诞生了。
她从无尽的痛苦中苏醒,只剩下一个扭曲的念头:恨!恨负心人!恨所有的男人!要他们死!要他们体验被冰冷与黑暗吞噬的滋味!
记忆的洪流戛然而止。
吴生站在原地,久久无言。卫生间里只剩下地漏微弱的流水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黎明前最寂静的风声。他看着婉娘那充满怨恨却又无比悲伤的残魂,心中五味杂陈。
她挥舞屠刀,害人性命,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可又是谁,将她变成了这副模样?是谁的残忍与背叛,将那温婉的女子,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化作害人的邪祟?
她是加害者,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但她更是受害者,承受了这世间最残酷的背叛与最残忍的虐杀。
这沉沦与扭曲的悲剧源头,正是那丑恶不堪、易变如流水的人心。
吴生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起柔和洁净的金色光点,如同夜空中最温柔的星辰。他走向那缕残魂,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仿佛能安抚灵魂的力量,不再有之前的凌厉,只有深深的叹息:
“尘归尘,土归土。”
“你所承受的苦难,我已知晓。那负心之人的罪孽,自有天道轮回,冥府判罚。”
“但冤有头,债有主,残害无辜,终非解脱之道。那些被你杀害之人,何尝不是他人心中所念?你的怨恨,造就了新的悲剧,循环往复,何时能了?”
“婉娘……”他轻轻唤出了她生前的名字,那残魂猛地一颤。
“放下吧。舍下这满腔怨恨,散去这身戾气。愿这经文,能洗去你的痛苦,引你前往该去之地。”
“来世……望你能擦亮双眼,遇得良人,一生顺遂,再无悲苦。”
他双手结往生印,口中念诵起古老而庄严的超度咒文。柔和的金色光点越来越多,如同温暖的萤火虫,萦绕、盘旋在婉娘残魂的周围。那充满怨恨与悲伤的眼神,在这充满安抚与净化力量的光芒和经文声中,一点点地柔和下来,最终,缓缓地、疲惫地闭上。两行清泪般的灵光,从她眼角滑落,随即,她的整个身影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最终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逆流而上的星尘,悄无声息地向上飘升,融入了卫生间小窗外那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彻底消失了踪迹。
一切归于平静。
只有满屋的狼藉和尚未散尽的淡淡腥臭,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与一个灵魂的最终解脱。
吴生站在原地,良久未动。超度亡魂耗费了不少心神,但更沉重的,是那份萦绕在心间,关于善恶、因果与人性之复杂的思考。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微弱的呻吟声。那个差点被溺死的年轻男子悠悠转醒,他看着一片狼藉的卫生间和站在那里的吴生,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与迷茫。
“它……它死了吗?” 男子声音颤抖地问。
吴生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这栋楼里的男人,近来可还安好?”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羞愧与后怕交织的复杂神情,低下了头。
吴生不再多言,迈步走出这间弥漫着悲伤与罪恶的房间。屋外,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熹微的晨光努力穿透云层,洒在寂静的街道上。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江边特有的湿润和一点点草木的清新。小城正在苏醒,远处传来早行人的脚步声、小贩隐约的叫卖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而充满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将一夜的疲惫、战斗的激荡以及那沉甸甸的感慨,缓缓压下。
除魔卫道,是他的职责。但每一次挥剑,斩断的往往不只是妖邪,还有背后一段段令人扼腕的人间悲剧。他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祥和的世间,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角落,在人心最幽暗的深处,依旧隐藏着太多因贪婪、背叛、残忍而滋生、因无尽冤屈而扭曲的黑暗。这些黑暗,随时可能孕育出新的“水妖”,新的悲剧。
他的使命,就是永远行走在这光与暗的交界线上,以手中之剑,斩妖除魔,守护秩序;亦以心中之尺,衡量是非,洞察人心,在那风雨飘摇的人间,维系一份微末而坚韧的公正,渡人,亦渡魂。
吴生拉紧黑袍的兜帽,遮住略显疲惫的容颜,身影渐渐消失在渐亮的天光与苏醒的街巷深处,只留下身后那栋老楼,以及一个即将在晨光中慢慢被冲淡、却或许永远不会被某些人完全遗忘的恐怖传说。
而城市的另一角,或许又有一段新的黑暗,正在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