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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是从冰冷的沥青海中挣扎而出,带着粘稠的阻力和刺骨的寒意。顾愔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和灵魂被强行剥离又塞回后的扭曲感,让他喉头一甜,几乎要呕吐出来。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椅子上——触感并非木材或金属,而是一种温润中带着绝对隔绝感的未知材质,仿佛坐在一块拥有了固体形态的光阴之上。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静。

一种吞噬一切的、绝对的寂静。没有空气流动的微响,没有心跳的搏动(他甚至需要刻意去感受才能确认自己心脏仍在跳动),没有远处任何机械或生命的杂音。仿佛整个宇宙的声音都被抽空了,只留下真空般的死寂。

然后,是大。

他置身于一个巨大到超越常规感知的空间。穹顶高远,并非模拟自然天穹,而是由无数细微如尘、不断流动组合、闪烁着幽蓝色冷光的能量符文构成,它们如同活着的星辰,遵循着某种超越几何的规律运行,编织着一幅庞大到令人思维停滞的动态星图。空间的边界隐没在深邃的暗影里,那暗影并非单纯的黑暗,更像是一种空间的“尽头”,目光投入其中,仿佛会迷失在维度夹缝之中。他所在的区域,被一道柔和却边界分明的光柱笼罩,光柱之外,是朦胧而威严的幽暗。光柱中心,便是那张线条极致简洁、与他座椅同样材质的长桌。桌面上,摆放着几碟食物:烤得金黄、散发着麦芽与黄油焦香的面包,一盘切割整齐、果肉晶莹剔透的未知水果,还有一块煎制得恰到好处、肉汁仿佛被锁在完美焦壳下的肉排。食物的色泽、香气都无比真实、诱人,与这冰冷、宏大、非人的环境形成了尖锐到近乎残忍的对比。

他坐在长桌的一侧,像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他的对面,“极恶”深陷在一张更为宽大、设计却同样极简的椅子里,姿态慵懒,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他换上了一身质地柔软的深灰色便服,像极了某个科技巨头在私人空间里的休闲装扮。他手中捧着一个骨瓷杯,杯壁薄如蝉翼,里面盛着深色的液体,袅袅白气带着咖啡独有的、带着坚果与焦糖气息的醇香,在这绝对寂静的空间里,这气味显得格外清晰而突兀。他的手指修长,轻轻搭在杯壁上,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唯有那双眼睛,在低垂的眼睑下,偶尔抬起时,依旧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之下,是洞悉并掌控万物的漠然。那是一种……仿佛已经观看了无数宇宙生灭,再也无法被任何事物真正触动的疲惫与冰冷。

顾愔几乎是本能地,试图调动体内的灵能。意识沉入体内,却如同石沉大海,那片曾经蕴含着澎湃力量的空间,此刻死寂一片,连最微弱的涟漪都无法激起。他又尝试感应魔力回路,同样空空如也,仿佛那些回路从未存在过。最后,他试图沟通袖中的石中剑,那个亦师亦友、总在关键时刻发出声音的存在,此刻也如同彻底沉睡,或者说,被更强大的力量强行静默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脊椎。

“不必尝试了。”“极恶”甚至没有看他,仿佛顾愔体内的一切挣扎都在他意识的监控屏幕上清晰显示。他吹开杯口的热气,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满足的叹息,然后才抬眼看向顾愔,眼神平静无波。“这里的规则,由我书写,由我编译,由我执行。在你通过‘适应性安全协议’之前,那些可能引发系统冲突的‘外部插件’和‘未授权代码’,还是暂时隔离运行比较稳妥。”他放下杯子,骨瓷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却并不刺耳的一响。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餐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招待一位远道而来、却不太熟悉的客人,“推荐你尝尝那个‘赫利俄斯果’,来自一个已经坍缩成艺术奇点的维度,味道……很独特。放心,所有物理指标和能量频谱都经过严格检测,符合‘可接触物质安全标准’。如果我想分解你,或者读取你意识最深层的秘密,方法有很多,效率远比下毒高得多。”

顾愔没有动。他的身体依旧因为之前的创伤和力量的丧失而感到虚弱和不适,但他的精神却高度集中,如同绷紧的弓弦。他紧紧盯着“极恶”,试图从那副与自己极其相似、却又感觉无比陌生的面孔上,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意图。他的声音因为虚弱和极度的戒备而显得异常沙哑:“你……费尽周折,把我带到这里……这个……地方。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他刻意避开了“绑架”、“囚禁”之类的词语,试图维持一种表面上的、脆弱的平静。

“极恶”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放松,也更加……深不可测。他抬起右手,食指的指尖轻轻抵在光洁的桌面上,开始有节奏地、极其轻微地敲击起来。嗒……嗒……嗒……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仿佛某种倒数计时,又像是一种等待系统响应的提示音。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游离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仿佛在调取某个庞杂数据库中的特定档案,又像是在回忆一段极其久远、蒙尘的记忆。

过了大约十几秒,那敲击声停了下来。他收回手指,目光重新聚焦在顾愔身上,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天气:

“在你的原生世界,或者你游历过的那些世界里……接触过一部叫《瑞克和莫蒂》的动画作品吗?”

顾愔猛地一怔。这个来自他记忆中早已模糊、几乎被异界冒险淹没的、属于平凡地球生活的文化符号,在此刻此地,从“极恶”口中以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带来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诞的剥离感和诡异感。他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心中的疑团如同黑洞般迅速膨胀。

“那么,你对里面提出的那个‘中央有限曲线’(central Finite curve)的理论设定,还有印象吗?” “极恶”继续用那种探讨基础物理定律般的平缓语调说道,“那条假设性的边界,在无数个维度中,划分出了所有‘瑞克是那个宇宙最聪明生物’的维度集合,与其他维度隔离开来。”

他稍稍停顿,似乎在给顾愔回忆的时间,又或者是在组织接下来更关键的语言。他的目光变得极其专注,如同两束高能粒子流,仿佛要穿透顾愔的皮囊、血肉、灵魂,直接观测到那构成其存在本质的、最底层的“代码”。

“而我们两个,”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从存在性的最核心定义上讲,就是这条涵盖了我们所有同位体、所有可能性变量的、广义上的‘中央有限曲线’的……两个绝对端点。”

顾愔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呼吸为之一窒。

“在这条描绘了‘顾愔’这一概念所有可能分布状态的宏伟曲线上,” “极恶”缓缓地,如同在陈述一个宇宙公理,“我们所具备的核心权能,或者说,我们的‘本质属性’,屹立于所有变量范围的极限峰值,并且……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镜像对称性。”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强调了“镜像对称”这个词,仿佛在欣赏某种宇宙级的艺术品。

“我们都拥有着与生俱来、无需外求、且强度远超其他同位体的多元宇宙穿梭天赋。我们都具备那种让其他‘我’感到困惑甚至嫉妒的‘普适性规则亲和’体质——能够以极高的效率适应、解析、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驾驭不同宇宙那迥异的力量体系,无论其底层逻辑是唯心侧的灵能、魔法侧的魔力回路、科技侧的基因祝福或机械改造,还是其他任何超出常规理解范畴的奇异法则。西比拉沉浸在地狱的混沌规则中自得其乐,却也受限于此;主宰走向了绝对理性的机械飞升,代价是失去了人性的弹性;那个可怜的克隆体元帅,更是需要强行缝合不同位面的特质,并依赖‘熔炉’这种外部巨型能源才能勉强运转……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被禁锢在了各自单一的‘可能性路径’上,成为了特定环境下的特化产物。”

“但我们两个,”“极恶”用右手拇指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左侧胸口,那个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确认自身存在坐标的意味,然后,他的食指抬起,隔着数米的距离,精准地指向顾愔的眉心,仿佛在标记一个重要的坐标点,“我们是‘自由’的,是这条可能性光谱上‘变量’的极限体现。我们是‘顾愔’这一概念所能衍生出的,最为耀眼、也最为……背道而驰的两个极端。我,走向了‘统合’、‘归一’、将万物收归于一的终极方向;而你……”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深邃,里面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好奇,有审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羡慕?抑或是某种更深沉的、源于同源的联系?

“……则滑向了‘独立’、‘发散’、在无限可能性中探索与流浪的彼岸。我们源自同一个最根本的‘源代码’,却朝着完全相反的两极狂奔。这难道不是这冰冷多元宇宙中,最令人惊叹也最令人费解的巧合吗?” 他微微偏头,像是在询问顾愔,又像是在自问。“说实话,我寻找‘曲线’的另一端——也就是你——已经很久了。你的存在信号……非常特别,异常隐蔽,仿佛被某种天生的特质所屏蔽,或者说,与整个‘曲线’的共振频率都有些微妙的偏差。这次能成功定位并捕获你,很大程度是……一次偶然。或许是‘熔炉’彻底崩溃时,释放出的那短暂而剧烈的能量涟漪,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闪光弹,不经意间暴露了你这颗一直隐藏在阴影里的……关键坐标。”

顾愔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寒意如同冰水般浸透四肢百骸。如果“极恶”所说为真,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猎人与猎物、追捕者与逃亡者要复杂和宿命得多。这更像是一场……源自存在本质的、无法回避的对称性破缺之争。

“可是……为什么?”顾愔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颤抖,这是他心中最大、也最矛盾的困惑,“为什么你一定要选择‘统合’这条路?为什么要吞噬所有的‘自己’?这……这似乎不符合常理。按照你所说的‘曲线端点’理论,拥有幸福过去、体验过爱与联结的人,理应更珍视个体的独立与多样性才对……而像我这样,在孤独中诞生,在流浪中成长,对所谓‘联系’并无深刻体验的……反而才应该是那个更容易走向冷漠、孤立,甚至……反社会的人?” 他提出了这个一直萦绕在心的违和感,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对自己的过去都产生了一丝模糊的疑虑——他的记忆,他对自己性格形成的认知,是否真的毫无偏差?

“极恶”听到这个问题,脸上那层仿佛永恒不变的、略带玩世不恭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细微的、真实的裂痕。一丝沉淀了不知多少亿万年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入骨髓的痛苦,有被时光磨砺得冰冷刺骨的悲伤,有滔天的愤怒,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对顾愔此刻疑问的……理解与共鸣,在他眼底如同深水炸弹般爆开,又迅速被强行压下,只留下一点难以磨灭的余烬。他沉默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他的目光失去了焦点,越过顾愔,穿透了空间的壁垒,投向了某个存在于时间之外的、布满尘埃与泪水的记忆角落。

“我的世界……”“极恶”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沙哑了许多,那丝惯有的轻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背负着整个星系残骸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与沉重,“它曾经……美好得不像真实。”

他的语气带着回忆特有的、朦胧而温暖的质感,但这温暖之下,是早已凝固的、黑色的悲伤河床。“我有会因为我一点点小成就而骄傲得不得了的父母,有可以互相托付后背、分享一切秘密的死党,有过……一个让我愿意放弃所有穿梭能力、只求平凡相守的爱人……”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词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去中艰难挖掘而出,“春天的风里有花香,夏夜的星空璀璨得能照亮梦境,秋天的落叶踩上去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冬日的炉火能把所有的寒冷都挡在窗外……那是一个……几乎满足了所有对‘幸福’和‘完美’定义的世界。”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指尖在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处轻轻摩挲着,那里空空如也,却仿佛还残留着某种环状物的触感。他的眼神在这一刻,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柔和,但那柔和如同昙花一现,迅速被更深的阴影覆盖。

“然后……‘那一天’来了。”

他抬起眼,重新看向顾愔,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锐利如手术刀般的冰冷,但这冰冷之下,顾愔仿佛能听到无数灵魂在终极绝望中一齐崩碎的、无声的尖啸。“没有预兆,没有逻辑,甚至没有‘敌人’。一场无法用任何已知科学、哲学或神学来解释的‘事件’,覆盖了一切。它不是战争,不是天灾,更像是一种……来自存在层面之上的、绝对的‘否定’或者‘回收’。天空像被揉碎的画布,大地在规则的崩塌中化作虚无的粉尘,物理常数失效,时间流紊乱,我所熟悉、所热爱、所珍视的一切,包括……他们……在比一瞬间更短的时间里……彻底……湮灭。”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能将星辰都冻结的恨意与哀恸。

他的叙述平静得可怕,但顾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在那平静的冰层之下,是足以撕裂维度、焚尽因果的疯狂与绝望。那是一种……失去了所有锚点后,灵魂被放逐到绝对虚无中的、永恒的刺痛。

“我失去了一切。所有。彻彻底底。” “极恶”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表情,“而我,不知是幸运还是诅咒,活了下来。并且,在那代表终极‘失去’的瞬间,我体内某种一直沉睡的东西……彻底苏醒了。我‘看’到了多元宇宙的浩瀚,感知到了无数个‘自己’的存在,真正掌握了这份……穿梭的权能。”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嘲讽,“看,宇宙就是如此讽刺。它夺走了你拥有的一切,然后……塞给你一把可以打开所有宝库、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值得放入其中之物的……万能钥匙。”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从容,但顾愔敏锐地捕捉到,在他转身走向房间一侧那被厚重如夜幕般的绒布完全遮蔽的“墙壁”时,他的肩膀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那是一种……不愿面对,却又必须去展示的决绝。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目的吗?” “极恶”背对着顾愔,声音从前方传来,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稳,但这平稳之下,是仿佛经历了万亿次模拟推演后得出的、不容置疑的最终结论,“让我给你看看,这背后……最直接、也最残酷的理由。”

他伸出手,抓住了那厚重幕布的边缘。那一刻,顾愔注意到他抓着幕布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然后,他猛地将幕布向旁边一拉!

绒布滑开,后面并非是墙壁,而是一面巨大到占据整片视野的、晶莹剔透的观测窗,窗框是某种暗沉的、吸收光线的金属。

顾愔的呼吸,连同他所有的思绪,在看清窗外景象的瞬间,彻底凝固了。

窗外,并非璀璨星河,也并非异度奇观,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灵魂都在颤栗的……终极废墟。

天空是永恒不变的、令人极度压抑的暗红色,如同干涸了亿万年的、凝固的血管。浓密污浊的、带着刺鼻硫磺与臭氧破坏后气味的烟尘,在狂暴混乱的能量乱流中翻滚、奔涌,如同濒死巨兽肺腑中喷出的最后浊气。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断壁残垣,它们并非自然倒塌,更像是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从分子结构上随意捏碎后抛弃的残渣;扭曲的金属骨架指向诡异的天空,如同垂死者伸出的、僵硬的骨爪;远方的山脉如同被孩童踩碎的沙堡,呈现出违反重力结构的崩碎姿态;干涸的河床是撕裂大地的丑陋伤疤,裸露出的河床基底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被吸干了所有生命色彩的灰败……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植物,没有昆虫,没有微生物,连“死亡”这个概念本身,在这里都显得过于富有生机。只有绝对的、冰冷的、连时间似乎都已死去的……终末。狂风不知从何而起,卷起地面的灰白色骨粉与金属碎屑,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如同亿万亡魂在时间尽头永恒嚎哭的、低沉而绝望的呜咽。

这是一个被彻底、干净、绝对地毁灭了的世界。所有的价值、所有的意义、所有的存在痕迹,都被榨取、被抹除,只留下这片象征着纯粹“无”的、令人心智崩溃的废墟。

而他们所在的这座巍峨、冰冷、线条硬朗的巨型建筑,就如同这片死亡之海中唯一矗立的、散发着微弱能量辉光的金属墓碑,孤独地、倔强地、又无比绝望地漂浮在这片无边的虚无之上。建筑表面流淌着的能量光泽,构成一个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溃的屏障,将内部这与外界那令人疯狂的景象勉强隔绝开来。

“极恶”站在窗前,他的身影在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血红黄昏与死亡废墟的映衬下,显得无比渺小,却又带着一种焚尽了所有软弱与犹豫后、沉淀下来的、令人恐惧的偏执与疯狂。他的背影,仿佛承载了整个已逝世界的重量。

“我穿梭了无数世界,”“极恶”的声音从窗前传来,平静得像是在朗读一份关于宇宙熵增的学术报告,但这平静之下,顾愔仿佛能听到无数文明在毁灭瞬间发出的、被拉长成永恒哀鸣的惨叫,“我目睹了太多类似的场景。繁荣的帝国在一夕之间崩塌,璀璨的文明在更高存在的一个念头下化为宇宙尘埃,美好的感情、珍贵的记忆、无数生命的挣扎与梦想……在所谓的‘宇宙规律’或‘高维意志’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它们可以随意地抹去一切,就像我们随手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字,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甚至……不会有任何的‘意识’。”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顾愔。这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足以重构法则、撕裂现实的火焰。那是一种……由最极致的痛苦锻造而成的、最坚定的疯狂。

“于是,我明白了。”“极恶”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最终的审判,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分散,意味着脆弱。意味着我们——所有意义上的‘我们’——永远只是更高层面桌上的一盘菜,命运悬于他人之手,随时可能重蹈我故乡的覆辙。想要摆脱这种可笑又可悲的循环,想要真正扼住命运的喉咙,唯有……唯一。”

他向前走了一步,离开了窗边的暗影,重新回到光柱的边缘。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冰锥,刺向顾愔。

“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知识、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侧面’统合为一体,熔铸成一个不可分割、不可摧毁、不可预测的终极存在!只有这样,才能超越这种与生俱来的脆弱性,才能将所谓的‘命运’彻底踩在脚下,才能……从根本上,永远地,杜绝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整合所有‘自己’,并非出于憎恨或贪婪,”“极恶”的声音带着一种经过无数次残酷推演后得出的、冰冷如铁的逻辑,“而是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枚硬币无法共存的两面,是同一首诗歌中被强行拆散的对句。只有收回所有的碎片,补完所有的缺失,才能达到真正的‘完美’与‘不朽’,才能成为超越一切变量、不再受任何外力威胁的……终极存在,或者说,‘原初之一’。”

他走回桌边,动作看似从容,但顾愔注意到,他放下已经冰凉的咖啡杯时,指尖有那么一刹那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他并没有重新坐下,而是站在桌边,双手撑着光滑的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顾愔身上。

“而这,吞噬与整合,还仅仅是……第一步。”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更具压迫感,也更令人心悸,眼中闪烁着打破一切枷锁的、近乎神圣的疯狂,“当我整合了这条‘中央有限曲线’上所有的‘顾愔’,拥有了这汇聚了无数可能性、无数世界线力量的终极权柄之后,我将……引爆这条曲线本身。”

顾愔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条‘中央有限曲线’,”“极恶”的声音带着一种混合了憎恶与渴望的复杂情感,“它不仅仅是‘顾愔’可能性分布的图谱,它更是一个牢笼!它定义了‘顾愔’能够存在的边界,设定了我们力量的极限,将我们束缚在‘顾愔’这一概念之内!只要这条曲线还存在,我们就永远无法真正超脱,永远只是‘某个存在’定义下的产物!就像被关在玻璃箱里的蝴蝶,无论多么绚烂,也飞不出那透明的墙壁!”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积压了无数岁月的愤懑与决绝:“引爆它!我们将不再被限制于‘顾愔’的可能性之内!我们将撕裂这概念的囚笼,跃升到一个全新的、无法用现有逻辑和语言描述的层面!那将是旧秩序的彻底终结,是所有既定规则的崩塌,也是……属于我们的、无法被定义的……新纪元的开端!我们将不再是‘顾愔’,我们将是……超越者!”

他看向顾愔,眼神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仿佛在践行某种宇宙终极真理般的决意,那目光几乎要将顾愔的灵魂也一同点燃、吞噬。

“至于性格……你说得对,这其中的矛盾,确实耐人寻味。”“极恶”似乎才从宏大的疯狂构想中稍稍抽离,想起了顾愔之前的疑问,语气带上了一丝探究与玩味,但这玩味之下,是更深的冰冷,“我,拥有过一切,体验过最极致的温暖与联结,所以……更恐惧失去,更无法忍受那种无能为力的脆弱感,更渴望一种绝对的、永恒的控制与安全,哪怕这需要付出……吞噬一切的代价。” 他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那片窗外的废墟,那一瞥中蕴含的痛苦如此深沉,几乎要凝结成黑色的冰晶。

“而你,”“极恶”的目光转回顾愔,带着一种审视实验标本般的锐利,“按照常理,一个在孤独中诞生,在冷漠中成长的个体,理应更容易走向封闭、孤立,甚至对联结与情感报以漠视……但你却似乎……截然相反。你珍视每一个微小的联系,在流浪中寻找意义,你的‘独立性’更像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而非被迫的隔绝。这很有趣,非常有趣。或许,这正是‘曲线两端’最奇妙也最讽刺的体现——越是拥有过的,越惧怕失去而不惜毁灭一切以求永恒;而看似一无所有的,反而更能拥抱不确定性,在流动中寻找锚点?” 他微微歪头,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公式,“又或者……你这看似‘天然’的性格背后,是否也隐藏着某些……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设计’痕迹?”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刺入了顾愔心中那早已存在的、关于自身来历的疑虑深处。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性格会与这所谓的“曲线端点”理论如此格格不入?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模式……真的完全属于我自己吗?

“但无论如何,”“极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他的声音重新带上了那种终结般的宣判口吻,“你的‘独立性’和‘无限可能性’,正是我所需要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是引爆曲线所必需的、不可或缺的‘对立极’!没有你这极致的‘发散’与‘自由’,就无法最终打破那极致的‘收敛’与‘束缚’!我们是一体两面的宿命,是完成这终极仪式唯一的钥匙与锁孔!”

他向着顾愔,缓缓伸出了一只手,手掌向上,仿佛在发出一个不容拒绝的邀请,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

“放弃这无谓的抵抗,放下这短暂的、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自我’。融入我。我们将不再是被观察的变量,我们将成为观察者本身。我们将超越‘顾愔’这可怜的概念,一起,打破这该死的、囚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枷锁!我们将……成为神。”

顾愔看着窗外那片象征着“极恶”所有动机源头的、死寂的死亡世界,听着他那套由最深沉的爱与痛楚孕育、却最终走向吞噬与毁灭的、疯狂而悲壮的终极计划,感受着对方话语中对自己身世那若有若无的暗示,只觉得一股混杂着恐惧、悲悯、愤怒和巨大困惑的冰冷战栗,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他的灵魂。

他明白了。“极恶”是一个被终极的“失去”所塑造的、行走的悲剧与灾难。他的目的是通过吞噬所有“自我”,整合所有力量,最终炸毁定义他们存在边界的“中央有限曲线”,跃升到无法想象的领域,以绝对的“掌控”来对抗永恒的“失去”。这是一条以彻底湮灭现有的一切秩序、可能性乃至“自我”概念为代价,追求绝对“安全”与“超脱”的绝路。

而他,顾愔,这个在孤独中学会独立、在流浪中意外地学会了珍惜每一次短暂相遇、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来历存有巨大疑团的个体,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这条通往虚无的“神座”。他是“极恶”宏大计划中最后一块拼图,是引爆一切的钥匙,也注定将是……这条疯狂道路上最坚定、最宿命的反抗者。

他看着“极恶”伸出的那只手,仿佛看到了无数世界在其中哀嚎、湮灭。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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