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依旧是那个来生。
空天一号的残骸尚未完全冷却，但夜之城遗忘的速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那场灾难带走了一批追逐利益的佣兵，却也像为新苗腾出了生长空间——更多新兴的小队踩着前辈的尸骨，获得了踏入这间传奇酒吧的资格。震耳的音乐从未停歇，空气中弥漫着酒精、汗水和欲望的气息，这里的喧嚣与五十年前别无二致。
如今的周游早已不是无名之辈。先后将漩涡帮和虎爪帮连根拔起，麾下势力占据夜之城近三分之一地盘，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警告。当他走向来生那扇厚重的门时，守卫只是瞥了一眼，便沉默地让开通道。即使他身边跟着一个面容陌生、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银发少女，也没有人上前盘问——在夜之城，活着的传奇总有特权。
“来生……”强尼停下脚步，环视着这间热闹非凡的酒吧，嘴角扯出一个复杂的弧度。“真他妈没想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停尸房，现在居然成了需要出名才能进来的高级俱乐部。”
他话音未落，周围几道不善的目光立刻投来。几个刚获得进入资格的佣兵面露怒色——他们千辛万苦才证明自己配得上这里，这个看似弱小的家伙竟敢如此轻蔑他们心中的圣地。
但角落里几个老练的身影却坐直了身子，重新审视起这个银发少女。能说出“停尸房”这个旧称的人，要么是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历史，要么就是……真正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他们知道这少女说得没错：五十年前的来生确实只是个简陋的地下据点，是罗格——那位夜之城永远的传奇中间人——用铁腕与智慧将它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不管怎么说，强尼算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但她自己好像丝毫没有这个自觉，反而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吧台前的高脚凳上，毫不客气地冲着酒保打了个响指。
“喂，来一杯我的酒。”
酒保克莱尔擦拭着酒杯，看向这个口气不小的银发少女，不由得笑了笑：“小姑娘，在夜之城，只有成为传奇的人物，才有资格在这里留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酒。”
若是换个彪形大汉这般大言不惭，克莱尔早就不客气了。但面对这张稚气未脱却写满张扬的脸，她莫名生不出恶感，反而觉得这姑娘有种说不清的熟悉。
强尼愣了一下，低头瞥了眼自己如今娇小的身躯，恍然大悟地“啧”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自嘲和落寞的神情。
“行吧，”她摆了摆手，语气带着点认命的味道，“那就来杯‘强尼·银手’。”
“好，‘强尼·银手’一杯。”克莱尔利落地应下。
这杯以传奇命名的酒向来热门，作为来生的酒保，克莱尔对它的配方早已烂熟于心。只见她手法娴熟地取酒、混合、摇晃，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最后“啪”地将一杯泛着金属光泽的酒液推到了强尼面前。
强尼抓起酒杯，像是要缅怀什么，又像是要证明什么，仰头便一饮而尽。她将空杯重重放回台面，扬声喊道：“再来一杯！”
然而，她显然高估了这具新身体对酒精的耐受能力。几杯“强尼·银手”下肚，那点属于老牌摇滚明星的酒魂还在叫嚣，可身体却先一步投降了。不多时，她已是眼神迷离，趴在吧台上，只剩下嘴里还在含糊地嘟囔着没人听得清的话。
她整个人软软地趴在桌面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台面，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嘴里还在固执地嘟囔着：“再……再来一杯……”
作为恪守职业准则的酒保，克莱尔不能随意拒绝客人的要求。她停下了擦拭酒杯的动作，目光转向与强尼同行的周游，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赞同：“你就这么看着这小家伙喝成烂泥？”
克莱尔认得周游，知道他是夜之城新晋的权势人物。而眼前这银发少女身上几乎看不到改造义体的痕迹，皮肤细腻，更没有常年刀头舔血的佣兵那股子粗粝感。她下意识地将强尼归为了被周游带来“见世面”的某个公司千金。
“别这么看着我，”周游无辜地摊了摊手，视线落在瘫软的强尼身上，语气带着点意味深长，“这家伙今天可是来见一位老朋友的。我猜，大概是‘近乡情更怯’，需要点酒精来壮胆吧。”
克莱尔还未接话，原本看似不省人事的强尼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台面上弹了起来。
“你……你放什么屁！”她醉眼朦胧，脚步虚浮，却硬是梗着脖子，试图维持摇摇欲坠的平衡，“就这么几杯……嗝……怎么可能放倒我强尼·银手！还有，我怯什么怯！我现在就……就找她！”
话音未落，她竟借着酒劲，以一种惊人的、近乎本能的平衡感，摇摇晃晃地踩上了那不断旋转的酒吧圆凳。纤细的身影在高处晃动着，引得周围目光齐聚。
她深吸一口气，不顾一切地朝着喧闹的酒吧大厅放声呐喊：
“罗格——！罗格！我强尼·银手回来了——！你他妈在哪儿？！”
罗格有没有被这声大喊吸引过来，周游尚不确定，但整个来生酒吧的目光，此刻无疑都聚焦在了这个醉醺醺的银发少女身上。
“罗格”——这个名字在夜之城的地下世界重若千钧。她是中间人中的中间人，是执掌来生的无冕女王。即便是如和歌子太太与汉兹先生这般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与她打交道时也保持着相互的尊重与必要的礼节。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黄毛丫头，怎敢如此嚣张地直呼其名？
一时间，酒吧内暗流涌动。有人蠢蠢欲动，想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拿下，好在罗格面前讨个人情；也有人认出了周游，深知这位新晋掌权者手段狠辣、行事莫测，权衡之下选择了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但无论他们作何想法，都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因为在这来生酒吧，真正的、唯一的裁决者，只有罗格本人。在她发话之前，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是一种僭越。
理所当然地，强尼这番不管不顾的胡闹，已然惊动了身处私人区域的罗格。
无人知晓，当“强尼·银手”这个名字穿透喧嚣，落入她耳中的瞬间，这位地下女王究竟是何心情。她身旁的下属们只看到，就在那声“我强尼银手来找你了”炸开的刹那，罗格端着酒杯的动作骤然僵住。
随后，她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站在酒吧中央圆凳上，醉态毕露、仍在叫嚷的银发少女。
‘她……真的和强尼很像。’
这是罗格的第一反应。正如前文所言，得益于奥特的“恶趣味”，强尼如今的女性化身，与年轻时的他有着惊人的神似。
紧接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瞬间涌上心头。罗格感到愤怒——愤怒于强尼·银手那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渣男，居然留下了后代？而这个后代，竟也和他一样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她的地盘上撒野！
然而，在这愤怒之下，一丝不合时宜的怜惜悄然滋生。那感觉，如同长辈看到不成器的故友留下的唯一血脉。或许你会痛恨、鄙夷那个混蛋朋友，但当他生命的延续、他留在这世上的脆弱种子出现在眼前时，所有复杂的怨恨，最终都化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与一种想要保护的冲动。
罗格指间夹着的烟静静燃烧，灰白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最终不堪重负地断裂、跌落，在光滑的桌面上碎裂成一片死寂。这三种情绪——惊愕、愤怒与怜惜——在她眼中如同窗外全息广告牌上变幻不定的光，飞速交织、碰撞，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一种历经半个世纪风雨后，面对过往幽灵般的回响所特有的疲惫与落寞。她缓缓地，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似乎并未能浇熄心头的灼热。她放下酒杯，玻璃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在安静的包间里异常清晰。没有人知道，下一刻，这位夜之城的传奇将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旁边的下属们屏息静气，他们很少见到女王流露出如此复杂难辨的神情。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几人悄无声息地迅速离开了包间，轻轻带上了门，将这处空旷而压抑的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的地下女王。
包间内只剩下她一人，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旧日硝烟与廉价威士忌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强尼·银手时代的味道。墙面上悬挂的旧式显示屏正无声播放着新闻，画面闪烁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不定，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靠在宽大的座椅里，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女王，更像一个被漫长时光磨损了锐气的普通人。良久，直到指间的烟蒂灼痛了皮肤，她才猛地回神。
脸上的所有波澜已被彻底压下，重新凝固成来生女王应有的、无懈可击的冷漠面具。她按下内部通讯，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对着守在外面的护卫说道：“把那个女孩带过来。”
门口的守卫沉声应下，转身欲行。
罗格的声音再次传来，补充了一句，语调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记得，有礼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