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黑色的马车，平稳地行驶在皇都的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碌碌声响，取代了李府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与压抑，传入车厢之内。
车帘紧闭，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都隔绝开来，形成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冽的檀香气息，那是属于南宫陌的味道，混合着书卷的陈旧气和李晚晴身上极淡的、来自冥王府花园的草木清香。
李晚晴端坐在软垫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却微微蜷缩，透露出她内心的并不平静。她低垂着眼眸，视线落在自己裙摆繁复的刺绣纹路上，试图让自己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然而，脑海中却不断闪回着今日发生的一切：李明珠拙劣的挑衅，父亲和主母惊恐的嘴脸，荒芜破败的院落，母亲可能蒙尘的牌位，那沉重的五十家法声，藏书阁里那些冰冷的信件……最后，是身边这个男人雷霆万钧的手段和深不可测的心思。
每一幕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却又真实得让她指尖发冷。尤其是那几封信……它们像是一块巨大的寒冰，压在她的心口。父亲若是事发，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即便南宫陌此刻按下不表，那也如同悬在李家和她头顶的一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她忍不住悄悄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的男人。
他依旧闭目养神，姿态放松却不见丝毫懒散，银色面具遮挡了他的容貌，只留下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他仿佛只是小憩，但李晚晴却觉得，他比任何人都清醒，外界的一切，包括她细微的动作和情绪，或许都未能逃过他的感知。
他似乎总能轻易看穿她的恐惧，她的不安，她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委屈和挣扎。
今日，他牵着她的手，走过李府的回廊，走过那一片跪伏的恐惧，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仿佛一道坚实的屏障。可也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李家的尊严踩在脚下，更是手握足以摧毁李家的利器。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南宫陌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如同暗夜中的寒星，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未来得及收回的、带着探究与迷茫的目光。
李晚晴心头一慌，像是偷窥被当场捉住，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视线，脸颊微微发热。
“还在想李家的事？”他开口，声音在相对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听不出喜怒。
李晚晴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在他面前，隐瞒和伪装似乎都是徒劳。
“不必多想。”南宫陌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今日之后，李家，不会再是你的负累。”
他的话，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力。不是在安慰，而是在告知。
李晚晴怔怔地看着他。不再是我的负累？意思是，他会处理好一切？包括……那些信的事？他会如何处置？是用来掌控李源，还是……
她不敢细想下去。权力的游戏太过复杂和冰冷，远非她所能理解和参与。
“妾身只是……”她抿了抿唇，声音有些低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就像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归李家，更没想过，那个曾经决定她命运、高高在上的家族，会如此轻易地在她（或者说在他）面前土崩瓦解。
南宫陌的目光在她带着一丝怅然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道：“你觉得本王今日，手段过于酷烈？”
李晚晴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她连忙摇头：“不，妾身不敢！殿下是为妾身和母亲做主，妾身……感激不尽。”这是她的真心话，尽管过程让她感到惊心动魄，但结果，确实是她曾经不敢奢望的公道。
“只是，”她顿了顿，鼓起勇气，声音更轻了些，“只是父亲他……那些信……”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不仅仅是担心李家的命运，或许，还有一丝对自己未来处境的隐忧——一个罪臣之女，还能安稳地坐在冥王妃的位置上吗？
南宫陌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淡淡道：“那些东西，本王自有分寸。你既已嫁入王府，前尘旧事，便与你无关。冥王府，还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
他的话，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强大的、令人安心的笃定。仿佛外界风雨再大，只要在冥王府的羽翼之下，便是安全的。
李晚晴的心，因他这句话，奇异地安定了几分。是啊，她早已不是李家女，而是冥王妃。她的荣辱，早已系于他身。他既然说了无关，那便是无关。
“谢殿下。”她轻声道，这一次，语气中的感激真切了许多。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氛围。
李晚晴注意到，南宫陌的视线，似乎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要长一些。他的目光依旧深邃难懂，却似乎少了几分平时的冰冷锐利，多了一丝……审视？或者说，是某种难以捕捉的探究。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抬手，想要理一理或许并不凌乱的鬓发，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然而，她的手指刚抬起，却无意间触碰到了脸颊上某处——那是之前情绪激动时，被泪水沾湿、又被风干的地方，或许还残留着些许泪痕的紧绷感。
她的动作微微一僵，连忙放下手，有些尴尬地垂下眼帘。自己这副哭过的狼狈模样，定然不好看，却被他看了去……
就在这时，南宫陌忽然动了。
他伸出手，并非朝向她的脸，而是探向车厢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暗格。打开，里面竟放置着一些日常所需之物，包括一只小巧的白玉盒子和一叠柔软的雪白棉帕。
他取出棉帕，递向李晚晴。
李晚晴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擦擦。”他言简意赅，目光瞥了一眼她的脸颊，意思不言而喻。
李晚晴的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如同染上了最好的胭脂。她……她脸上的泪痕果然还在！他竟然注意到了！还……还递帕子给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和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她强行压下的羞赧瞬间涌上心头。她慌忙接过帕子，触手柔软微凉。她低下头，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脸颊，试图掩盖自己发烫的脸庞和加速的心跳。
帕子上带着极淡的、和他身上相似的冷冽檀香，萦绕在她的鼻尖，让她心神微漾。
他……他竟会有如此……细微的举动？这与他平日里冷硬漠然的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
擦干净脸，李晚晴捏着那块微湿的帕子，有些不知所措。还给他？似乎不妥。自己收着？好像更奇怪。
南宫陌似乎并未在意这块帕子的归属，他的目光已经转向了车窗外——虽然隔着车帘，什么也看不到。他随手将那只白玉盒子也拿了出来，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手。”他忽然又开口。
李晚晴又是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眼中带着茫然：“……殿下？”
南宫陌的目光落在她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的手。”
李晚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之前在那荒院里，她情绪激动时，无意识地用手撑过那落满灰尘的桌面，后来又紧张地绞着衣袖，白皙的手背上确实沾染了一些灰尘污渍，指甲缝里似乎也有些黑灰，与她那身华贵的王妃服饰和纤细的手指格格不入。
她自己都未曾留意到这点细节，他却……
她的心湖再次被投下一颗石子，荡漾开层层涟漪。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有惊讶，有窘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的受宠若惊。
她迟疑地，缓缓伸出自己的双手。
南宫陌打开那只白玉盒子，里面是莹白色的、散发着清淡药香的膏体。他用指尖蘸取了一些，然后，极其自然地、拉过她的手。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强势。但他指尖的温度，却透过微凉的药膏，清晰地传递到她的皮肤上。
李晚晴浑身一僵，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道般，动弹不得。她的手被他握在掌中，那温暖而略带薄茧的触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令人心慌意乱。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他的指尖下疯狂地跳动，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他触碰的地方。
他……他在做什么？亲自……为她擦药？
南宫陌似乎并未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他垂着眼眸，神情专注（尽管被面具遮挡了大半），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仔细地将那清润的药膏涂抹在她手背上沾染污渍的地方，甚至连指甲缝都没有放过。
那药膏清香沁凉，很快舒缓了皮肤上因污渍而带来的些许不适感。
但李晚晴完全感受不到药膏的清凉，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被他握住的手上，集中在他那近在咫尺的、冷硬却专注的侧脸上。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而暧昧，她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他为何要这样做？是觉得她这副模样有失冥王妃的体面？还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关心？
她不敢想，也无法判断。
很快，他涂抹完毕，松开了手。
那温暖的触感骤然离去，李晚晴的心仿佛也跟着空了一下，随即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心跳和脸颊上无法抑制的热度。她飞快地收回手，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回袖中，指尖蜷缩，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药膏的清香。
“谢……谢殿下。”她声如蚊蚋，几乎不敢抬头看他。
南宫陌合上玉盒，放回暗格，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淡漠，看向车帘的方向，淡淡道：“日后，无须为无关之人落泪。”
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这句话，却像是一道暖流，悄然流入了李晚晴纷乱的心湖。
他是在告诉她，李家那些人，不值得她伤心？还是在……变相地安慰她？
李晚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冷硬的侧影。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那冰冷的银色面具之下，或许隐藏着一些她从未了解、也难以触及的东西。
车厢微微摇晃着，平稳地向着冥王府的方向驶去。
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权力的暗流依旧汹涌，李家的风波或许还未真正平息。
但在这个密闭的车厢里，一种微妙而难以言喻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破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透露出一点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李晚晴轻轻握紧了袖中那支生母留下的旧木簪，又摸了摸怀中那块微湿的、带着冷冽檀香的棉帕，心中百感交集。
而南宫陌，依旧闭目养神，仿佛一切如常。
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角线条，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难以察觉。
（第二十三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