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笼罩着临江城外的荒野。没有星月，只有呜咽的秋风卷起枯草败叶，发出鬼哭般的声响。西去二十里，乱葬岗边缘，一座孤零零的建筑如同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大怪兽残骸，轮廓在夜色中扭曲不定——潘家废弃的“义庄”。
残破的灯笼挂在歪斜的门楣上，里面的烛火早已熄灭，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在风中吱呀摇晃，如同招魂的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土腥气、腐朽木头的霉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乱葬岗方向，磷火点点，幽绿的光芒在黑暗中无声飘荡，更添几分渗人的死寂。
两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至义庄那坍塌了大半的围墙下。正是林溪与燕子李。
林溪一身紧束的夜行衣，勾勒出矫健而紧绷的线条。她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眸。连日奔波的疲惫被她强行压下，精神高度集中，如同拉满的弓弦。腰间“清风刃”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慰藉。燕子李则显得更加瘦小灵活，紧贴地面，几乎不留痕迹，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着精光的小眼睛，如同最灵敏的探针，扫视着每一寸可疑的黑暗。
“小姐，看这里！”燕子李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他指着围墙拐角一处被半枯蒿草勉强遮掩的地方。
林溪凑近，夜视能力让她清晰地看到蒿草下新鲜的、杂乱的脚印！脚印深陷松软的泥土，显示背负重物。旁边，还有几道深深的车辙印！痕迹一直延伸到残破的院门内。
“就是这里！错不了！”燕子李眼中精光一闪，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地窖入口就在义庄正厅的香案下面！有机关！”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燕子李瘦小的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脚尖在残垣断壁的几个凸起处轻点，整个人便如同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翻过了近丈高的墙头，落地时连一丝尘土都未惊起。林溪紧随其后，动作同样轻灵迅捷，落地后立刻半蹲，警惕地扫视院内。
院内比外面更加破败荒凉。腐朽的棺木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有些棺盖已经掀开，露出黑洞洞的内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残破的纸钱和破烂的幡布挂在枯枝上，随风飘荡，如同鬼影幢幢。正厅的门板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仿佛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
“我先探！”燕子李低语一声，瘦小的身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迅速游向正厅入口。林溪则隐在一根倾倒的巨大梁柱阴影后，引弓搭箭，箭簇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微光，如同毒蛇的獠牙，牢牢锁定正厅方向，为燕子李提供无声的掩护。
燕子李滑入正厅，身影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没。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死寂。
只有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和远处隐约的夜枭啼鸣。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变得格外漫长。
突然，正厅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枝断裂的“咔哒”声！紧接着是机括转动的细微摩擦声！
成了！林溪眼中厉芒一闪。
片刻后，一声短促而清晰的鸟鸣声从正厅内传出——安全！这是燕子李约定的信号。
林溪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电，瞬间从梁柱后闪出，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正厅。
厅内，蛛网密布，灰尘厚积。巨大的香案横陈在中央，上面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鸟粪。此刻，沉重的香案已经无声地向侧面滑开了半尺多，露出了下方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杂着浓烈谷物气息和陈腐地窖味道的、更加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劣质酒气和汗臭。
“我先下！”燕子李的声音从洞口下方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林溪点头，看着燕子李的身影如同泥鳅般滑入洞中。她紧随其后，动作轻捷地沿着狭窄、陡峭、覆盖着湿滑苔藓的土阶向下滑去。
土阶不长，很快便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下面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挖掘的穹顶地窖。空间远比想象的宽敞，高度足以让铁山那样的壮汉直起身。几盏昏暗的油灯挂在土壁上，灯芯跳跃着昏黄的光芒，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地方投入更深的阴影之中。摇曳的光线将堆积如山的麻袋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无数蹲伏的怪兽。
麻袋！堆积如山的麻袋！几乎塞满了大半个地窖！每一个麻袋上都清晰地印着“泰和隆”的标记！正是被劫走的那批粮食！
地窖中央，靠近入口不远的地方，点着一盏稍亮些的油灯。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小桌旁，围坐着四个身穿黑色劲装、腰挎短刀的汉子。桌上散乱地扔着几枚骰子和几吊铜钱，还有几个空酒壶和一堆啃剩的鸡骨头。浓烈的劣质烧酒气味混合着汗臭弥漫在空气中。
四个人显然赌兴正酣，吆五喝六，唾沫横飞，警惕性早已被酒精和无聊的值守磨得所剩无几。
“他娘的，又输了！晦气！”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骂骂咧咧地将最后几枚铜钱扔到桌上。
“嘿嘿，疤脸，你这手气，比乱葬岗的鬼还臭！”另一个三角眼的汉子得意地抓起铜钱，灌了一口酒。
“少废话！再来！老子就不信翻不了本！”疤脸汉子拍着桌子。
“翻个屁！”第三个矮壮的汉子打了个酒嗝，不耐烦地嘟囔，“守着这堆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儿，跟守坟有啥区别？真他娘的晦气！潘爷也忒抠门了！”
“就是！”第四个瘦高个附和着，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听说林家那粥棚都快揭不开锅了，全靠肉干腌菜撑着，潘爷这招可真够绝的！断了粮，再逼他交出码头…嘿嘿，无毒不丈夫啊！”
“等林家码头到手，潘爷手指缝里漏点出来，也够咱们快活…”三角眼汉子话还没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只觉得脖子侧面猛地一凉！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瞬间渗透皮肤，直抵骨髓！后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个惊恐的倒抽冷气声！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到对面三个同伴也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每个人的脖颈旁，都凭空出现了一把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匕首！匕首的锋刃紧紧贴着皮肤，冰冷的触感让他们瞬间汗毛倒竖，酒意全消！
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地窖中央，油灯昏黄的光芒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她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的、如同万年寒潭般的眼眸，正冷冷地扫视着他们。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人类的感情，只有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杀意！
正是林溪！
“呃？！”最后那个瘦高个反应稍快，在极度惊恐中本能地去拔腰间的短刀！
找死！
林溪眼中寒光爆闪！她甚至没有移动脚步，握刀的右手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抖！
“清风刃”的刀背如同毒蛇摆尾，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拍在瘦高个拔刀的手腕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脆响，伴随着瘦高个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骤然打破了地窖的死寂！他整只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短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不想死的，就别动。”林溪的声音响起，冰冷、平静，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在地窖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剩下三个守卫的心脏！
疤脸汉子、三角眼和矮壮汉子瞬间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浸湿了衣领。脖子上的匕首如同死神的镰刀，手腕碎裂同伴的惨嚎还在耳边回荡，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意志。他们连呼吸都停滞了，死死盯着眼前如同杀神般的黑影，一动不敢动。
就在林溪出手震慑住四名守卫的瞬间，一道瘦小的影子如同真正的鬼魅，在他们身后一闪而过！
是燕子李！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如同穿花蝴蝶，又似分光掠影！在昏黄的油灯光芒下，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
“噗！噗！噗！噗！”
四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如同熟透的瓜果落地，几乎同时响起！
疤脸、三角眼、矮壮，以及那个抱着断腕哀嚎的瘦高个，身体同时一僵，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恐，随即眼神迅速涣散，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瘫倒在地，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每个人的后颈哑门穴上，都精准地插着一根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光泽的毒针！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燕子李瘦小的身影如同落叶般轻盈地落在林溪身侧，拍了拍手，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小姐放心，‘醉梦散’，够他们睡到明天日上三竿，醒了也得迷糊半天，啥也想不起来。”
干净！利落！无声无息！探囊取物般的“探云手”配合见血封喉的毒针，瞬间解决了所有隐患。
林溪微微点头，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守卫，没有丝毫怜悯。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堆积如山、印着“泰和隆”标记的粮食麻袋上。
火光映照下，那熟悉的标记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如此狰狞！
就是这些本该属于金斗商行、本该运入临江平抑粮价、救济饥民的救命粮！却被潘守仁这个畜生派人劫走，藏在这如同坟墓般的地窖里！成了他勒索三哥码头干股、压垮临江百姓的筹码！成了助长粮价飞涨、饿殍遍野的帮凶！
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瞬间从林溪的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连日来的奔波、担忧、压抑的杀意，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她一步步走向粮山，脚步沉重，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潘守仁、王崇礼、李焕这些吸血蛀虫的脊梁上！
她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拂过粗糙的麻袋表面，感受着里面饱满坚实的颗粒。这些颗粒，本该化作温热的粥饭，流入饥肠辘辘的百姓腹中，带来生的希望。此刻，却被当作肮脏交易的筹码，深藏在这不见天日的污秽之地！
“潘守仁…王崇礼…李焕…”林溪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受伤猛兽的嘶吼，每一个名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在空旷的地窖中回荡，“你们…该死！”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怒火的万分之一！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眼前这堆积如山的罪恶彻底焚毁！
“燕子！”林溪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滔天的杀意，“发信号！让铁山带我们的人进来！连夜装车！”
“一粒米，都不能少！”
“三天后，我要用这些粮食，砸碎他们的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