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围场惊蛇一箭的余悸,如同冰冷的蛛网,粘腻地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高台之上,毒箭的尾羽犹在龙柱上嗡鸣,碧磷蛇扭曲的尸身被拖走,只留下草窠间一滩腥臭的污血和匕首拔出后的深洞。禁军如同梳篦般反复搜检着围场的每一寸土地,王公贵族们惊魂未定,女眷的啜泣声低低压抑在帕子后面。肃杀的秋风卷过,带着血腥和枯草腐败的气息。
萧珩的脸色沉冷如铁。他挥退了涌上来想要查看他肩头箭伤的太医,那只裹着纱布的右手依旧垂在身侧,因方才的剧痛牵扯和强行发力,纱布边缘又隐隐渗出几缕淡红。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台下混乱的现场,最终落在那片被碧磷蛇挣扎搅乱的枯草处,眼神幽暗难明,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深海。
沈娇娇被安置回软椅,裹紧了那件雪青色的骑装,小脸苍白,捧着手炉的指尖冰凉。她低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两弯脆弱的阴影,仿佛还未从“惊吓”中回神。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脏正疯狂擂动,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崖壁上那道骤合折扇的玄影,以及那条作为暗号被钉死的碧磷蛇背后,所指向的更深沉的杀机。
短暂的混乱平息,狩猎被迫中止。帝王下令拔营回宫。庞大的仪仗在肃杀的秋风中缓缓移动,旌旗低垂,气氛沉重。
车驾行至围场边缘一处狭窄的山隘。两侧山崖陡峭,怪石嶙峋,枯藤缠绕。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脊,透出一种不祥的压抑。禁军护卫警惕地环视着两侧崖壁,马蹄踏在碎石路上,发出单调的回响。
就在队伍即将穿过最狭窄处时——
“咻咻咻——!”
数道比之前更加刁钻、更加密集的破空厉啸,如同死神的狞笑,毫无预兆地从两侧崖壁的嶙峋怪石后激射而出!箭矢如雨,覆盖了御驾车队的前后左右!
“敌袭!护驾——!”侍卫统领的嘶吼瞬间被箭雨淹没!
“噗嗤!”“啊——!”利刃入肉的闷响、战马的悲鸣、侍卫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山谷的寂静!队伍大乱!
这一次的袭击,远比高台冷箭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箭矢的目标不仅是帝王御驾,更覆盖了整个队伍的核心!显然是要制造最大的混乱,趁乱取命!
一支角度极其刁钻的流矢,穿透了禁军护卫仓促举起的盾牌缝隙,带着恶毒的呼啸,直取萧珩因指挥而暴露在车辕旁的左臂!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护卫救援不及!
萧珩瞳孔骤缩,身体猛地后仰!箭镞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他左臂外侧的玄色劲装疾掠而过!
“嗤啦——!”
坚韧的锦缎应声撕裂!一道寸许长的血口瞬间绽开!鲜血如同细小的泉眼,迅速涌出,沿着他结实的小臂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车辕旁干燥的尘土里!
剧痛传来,萧珩闷哼一声,剑眉紧蹙。他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伤口,鲜血却依旧从指缝间不断渗出。
“陛下!”车驾内,目睹这一幕的沈娇娇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她像是被那刺目的血色彻底惊醒了,猛地从软椅上弹起,不管不顾地扑向车辕!
混乱之中,无人能阻拦她这“惊慌失措”的举动。
她扑到萧珩身侧,目光落在他血流不止的左臂上,小脸瞬间煞白,那双总是盛着骄纵或慵懒的眸子里,此刻竟清晰地映出真实的惊悸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焦灼!没有丝毫犹豫,她劈手就扯向自己身上那件银狐滚边的雪青色骑装外氅!
“刺啦——!”
一声裂帛脆响!在箭矢呼啸、人喊马嘶的混乱背景音中,竟显得格外清晰!
她竟生生将那华贵外氅的内衬——一层柔韧细密的素白色绢绸——撕下了一大片!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素白的绢绸在她莹白的指尖展开。她甚至没有多看萧珩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左手稳稳托住他流血的小臂,右手捏着绢绸,以伤口上方一寸处为起点,迅疾无比地缠绕!一圈、两圈……绢绸边缘迅速被鲜血染红。她的手指翻飞,打结的动作快得如同穿花蝴蝶,一个简洁利落、却又异常牢固的平结瞬间成型,紧紧压住了出血点!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从撕下内衬到完成包扎,不过瞬息之间!快得让旁边刚反应过来的太医都目瞪口呆!那包扎的手法,简洁、有效、充满了战场急救的利落感,绝非一个深闺娇养的“作精”美人所能掌握!
殷红的鲜血如同贪婪的墨汁,迅速在素白的绢绸上晕染开来。一层、两层……洁白的底色被浓重的血色吞噬,边缘迅速扩散,最终在萧珩玄色的衣袖衬托下,形成了一朵极其刺目、也极其妖异的——盛放血梅!
这朵绽放在素绢上的血梅,这迅捷到近乎本能、带着战场烙印的包扎手法……如同两道撕裂时空的闪电,狠狠劈中了萧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十年尘封的记忆闸门,被这朵血梅和这熟悉的手法,以最暴烈的方式轰然撞开!
……同样是混乱!同样是血腥!同样是生死一线!
……记忆深处,金銮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叛军的嘶吼震耳欲聋!一支冷箭穿透混乱的人群,直射向他的后心!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弱的绯色身影猛地将他推开!
“噗嗤!”箭镞狠狠扎入那人的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绯色的宫装!
“阿珩!快走!”那熟悉的声音带着痛楚和决绝。混乱中,他看到那张沾着血污、却依旧明艳的脸庞。她没有丝毫迟疑,甚至不顾自己肩头汩汩冒血的伤口,反手抽出他腰间佩剑,剑光一闪,利落地割下自己一大片绯色宫装下摆的素色内衬!动作快如闪电!然后,不顾他的反对,用那染血的素绢,以同样迅疾利落的手法,紧紧缠裹住他手臂上一道不知何时被划开的伤口!素绢迅速被血染红,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阿璃……”记忆深处那个名字,带着刻骨的痛楚,几乎要冲破喉咙!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画面疯狂重叠!素绢、血梅、利落的包扎手法……还有此刻怀中这张苍白惊惶、却又带着某种惊人相似倔强的小脸!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萧珩所有的理智!一股混杂着狂喜、惊骇、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恐惧的洪流,在他胸中疯狂冲撞!
他猛地伸手!那只未曾受伤的、沾着自己鲜血的左手,如同铁钳般,带着失控的力道,狠狠攥住了沈娇娇刚刚为他打好结、还沾着温热血迹的纤细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沈娇娇痛得闷哼一声,惊愕地抬头,撞进了一双翻涌着惊涛骇浪、赤红如血的眼眸!
那眼神,不再是帝王的深沉莫测,不再是平日的纵容审视,而是如同穿越了地狱归来的亡魂,带着一种要将她灵魂都彻底看穿的狂暴力量!震惊、狂喜、痛楚、难以置信……种种极端情绪在其中疯狂交织、碰撞!
萧珩死死地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裹着地狱的寒冰与炼狱的火焰,艰难地、重重地碾磨出来,砸在沈娇娇骤然紧缩的心尖上:
“这手法……”
他顿了顿,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一分,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拖入记忆的深渊,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探究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
“跟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