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枯井里漂浮的半幅金线百鸟裙裾，如同一个无声的、浸透了皇家阴私的休止符，暂时按下了后宫汹涌的暗流。王贵妃被褫夺封号，降为昭仪，迁居最偏僻的景阳宫西配殿，形同幽禁。皇后称病不出，坤宁宫门紧闭。偌大的后宫，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唯有春熙殿的烛火，夜夜亮至三更。
沈娇娇倚在窗边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枚冰冷坚硬的螭纹金扣。两半金扣已然合二为一，被一根坚韧的冰蚕丝穿过，成了一个可以贴身佩戴的挂饰。完整的螭龙盘踞在掌心，龙睛黑曜石幽光流转，与她左手掌心那淡粉色的三瓣花胎记隐隐呼应，带来一种奇异而沉重的羁绊感。
丹青阁的杀意，佛堂的毒药，龙凤褥上的帝血，冷宫枯井的裙裾……一桩桩一件件，都像缠绕在脖颈上的丝线，越收越紧。她知道，这平静只是表象。太后、皇后、甚至那个被废黜的王金凤，都在暗处蛰伏，伺机反扑。她需要一场更大的混乱，搅浑这潭死水，逼那些毒蛇再次出洞。同时，她也需要转移所有人的视线——尤其是萧珩那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探究的目光。
“小主，”彩蝶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三日后，太后在御花园琉璃台设‘赏春宴’，为陛下新得的东海珊瑚庆贺。各宫主子都需出席。帖子…送来了。”她将一张洒金朱漆的帖子放在小几上。
沈娇娇瞥了一眼那帖子，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赏春宴？庆贺珊瑚？不过是太后借机观察、试探，甚至……再次布局的舞台罢了。
“知道了。”她懒懒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一树开得正盛的玉兰花上，心思却已飞转。“彩蝶，我记得…王昭仪，哦，现在是王庶人了，她是不是对什么东西…碰不得？”沈娇娇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好奇。
彩蝶愣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回小主，奴婢…奴婢以前在尚食局打杂时，听老嬷嬷们嚼过舌根。说…说景阳宫那位，早年因贪食蟹黄，浑身起满红疹，高烧了三天三夜，险险丢了半条命。自那以后，蟹字便成了景阳宫的忌讳，连提都不能提。御膳房更是多年不敢往那边送任何带蟹的菜式。”
蟹？
沈娇娇眼底幽光一闪，如同暗夜里划过的流星。她捻起袖袋里那枚冰冷的金扣，指尖感受着螭龙鳞片的凹凸纹路，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渐渐扩大，染上了一丝近乎天真的娇蛮。
“是吗？那可真可惜了。本贵人最爱吃的，就是这春日里最肥美的蟹黄羹呢。”她转头看向彩蝶，笑容明媚得晃眼，“去告诉尚服局，本贵人赏春宴要穿那条新制的‘百鸟裙’，就用江南贡上的浮光锦，要金线绣得最密、最亮眼的那条！还有，头上的钗环，也要最闪的！本贵人要让陛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百鸟朝凤’！”
彩蝶看着自家主子脸上那过于明媚、甚至带着点刻意炫耀的笑容，心头莫名一颤，连忙低头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办。”
三日后，御花园，琉璃台。
暮春时节，繁花似锦。巨大的琉璃台临水而建，通体由透明的琉璃砖拼接而成，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七彩迷离的光晕。台顶悬挂着无数精巧的八宝琉璃宫灯，虽未点燃，已显华贵非凡。正中摆放着此次宴会的主角——一株三尺多高、通体赤红、枝桠虬结如珊瑚树的东海红珊瑚，在琉璃光影映衬下，更显瑰丽夺目。
太后苏氏端坐主位，一身深紫色绣金线莲纹常服，手捻佛珠，面容慈和宁静，仿佛前些日子的风波从未发生。皇后依旧告病未至。萧珩坐于太后下首，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深邃的目光偶尔扫过下方，带着无形的威压。
各宫妃嫔盛装出席，环佩叮当，香风阵阵，笑语晏晏，竭力营造着一派祥和喜庆。然而，当沈娇娇的身影出现在琉璃台入口时，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掐断了一瞬。
她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浮光锦宫装，裙摆用极细的金线密密绣满了姿态各异的百鸟，随着她的步履移动，裙裾上的百鸟仿佛活了过来，在七彩琉璃光晕中振翅欲飞，光芒璀璨到近乎刺眼！发髻高挽，簪着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和数支镶满细碎宝石的珠钗，整个人如同一个移动的、光芒四射的聚光体，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主位上萧珩深沉的目光和太后平静无波的眼神，都牢牢吸引了过去。
而她行走的姿态，更是带着一种刻意的、旁若无人的娇媚与张扬，腰肢轻摆，环佩清越，眼波流转间，将“恃宠生娇”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她甚至没有先去向帝后行礼，目光直接落在了那株红珊瑚上，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惊叹：“哇！好漂亮的树呀！”
在一片死寂和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沈娇娇这才仿佛后知后觉般，款款行至御前，屈膝行礼，声音又软又糯：“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给陛下请安。臣妾被这珊瑚迷了眼，一时失仪，还请太后、陛下恕罪。”她抬起脸，眼尾那抹薄红在琉璃光晕下格外诱人，带着恰到好处的无辜和娇憨。
萧珩的目光在她那张明媚张扬、又隐含狡黠的小脸上停留片刻，薄唇微启：“无妨。”声音听不出情绪。
太后捻着佛珠，笑容慈祥：“沈贵人喜欢就好，入座吧。”
沈娇娇谢了恩，目光在席间逡巡一圈，最后，定格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穿着半旧宫装、脂粉未施、脸色苍白憔悴的女人。正是被废黜封号、降为庶人、勉强被允许出席的王金凤。
沈娇娇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挑衅的笑容，径直朝着王金凤旁边的空位走了过去！裙裾上那些金线绣成的百鸟，随着她的动作，几乎要扑到王金凤灰暗的衣裙上。
王金凤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骄纵怨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疯狂。她死死盯着沈娇娇身上那件光芒万丈的“百鸟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
沈娇娇恍若未见，施施然在王金凤身边坐下，还故意将宽大的裙摆往王金凤那边拂了拂。
宴会正式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掩盖了席间暗涌的波涛。
一道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赤金葵瓣盘被宫人小心翼翼地端了上来，放在沈娇娇面前的案几上。盘中，是色泽金黄、油亮诱人、点缀着翠绿葱花和嫩黄姜丝的蟹黄羹。浓郁的蟹香瞬间弥漫开来。
沈娇娇拿起手边一只小巧玲珑的赤金长柄勺，舀起一勺浓稠金黄、几乎要拉丝的蟹黄羹，却并未送入口中。她微微侧过头，对着身旁浑身僵硬、死死低着头、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的王金凤，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娇憨的抱怨，清晰地传遍小半个琉璃台：
“哎呀，这蟹黄羹看着漂亮，怎么稠得跟浆糊似的？闻着也腻味，让人怎么吃嘛！”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金勺在羹中随意搅动着，动作幅度越来越大。
王金凤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
沈娇娇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抱怨，声音愈发娇气：“尚膳监的人越来越懒了，这羹熬得火候都过了，蟹黄都老了，吃着肯定噎嗓子！”她说着，像是要验证自己的话，手腕一抬，作势要将勺中的羹送入口中尝尝。
就在那勺羹即将碰到唇瓣的刹那——
“哎呀！”
沈娇娇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腕像是突然脱力般猛地一抖！满满一勺滚烫粘稠、金黄油亮的蟹黄羹，连同那只赤金小勺，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精准无比地脱离了掌控，划出一道金黄的弧线，直直泼向身旁王金凤的前襟！
噗嗤！
滚烫粘稠的羹汤，混合着细碎的蟹黄颗粒，狠狠泼洒在王金凤那件半旧的、颜色灰暗的宫装前襟上！瞬间，一大片刺目而污浊的金黄色油渍在灰暗的布料上迅速晕染开！更致命的是，几滴滚烫的油汤溅到了她裸露的脖颈和下巴上，烫得她“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王金凤僵硬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狼藉不堪、散发着浓郁蟹腥味的污渍。那金黄的颜色，刺鼻的味道，瞬间勾起了她心底最深沉的恐惧和最屈辱的记忆！被废黜、被羞辱、被夺走一切的怨恨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沈——娇——娇——！！！”一声凄厉怨毒到极致的尖嚎，撕裂了琉璃台上虚假的祥和！王金凤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双目赤红，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宫规礼仪，什么帝王太后在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撕碎眼前这个贱人！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双手，带着积聚了所有怨恨的疯狂力道，狠狠抓住面前沉重的赤金蟹鼎！那鼎中还盛着大半滚烫的蟹黄羹！
“去死吧贱婢！！！”王金凤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金鼎朝着近在咫尺、正“惊慌失措”地掩着口的沈娇娇，狠狠掀翻过去！
轰——！
赤金蟹鼎倾倒！滚烫粘稠、金黄油亮的蟹黄羹混杂着破碎的蟹壳，如同决堤的泥石流般，朝着沈娇娇的方向泼洒飞溅！滚烫的汤汁、锋利的碎壳，裹挟着王金凤歇斯底里的怨毒，劈头盖脸地罩下！
“啊！”周围的妃嫔宫女发出惊恐的尖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的身影快如鬼魅，瞬间挡在了沈娇娇身前！宽大的龙纹袖袍猛地扬起，如同一面坚实的屏障！
哗啦——！
绝大部分滚烫的羹汤和碎壳被玄色袖袍挡开，泼洒在光洁的琉璃地面上，溅起一片狼藉的油花。只有少数几滴滚烫的油星和几片细小的碎壳，溅到了沈娇娇的裙摆和手背上。
而掀起这场灾祸的王金凤，却因用力过猛又离得太近，根本来不及躲闪！倾倒的金鼎边缘，一片被汤汁冲起、边缘异常锋利的三角形蟹壳，如同淬了毒的暗器，在混乱中打着旋儿，“恰巧”飞溅而起，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划过她因愤怒而扭曲的左脸颊！
嗤——！
一道细微却清晰的皮肉割裂声！
“呃啊——！”王金凤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左脸颊靠近颧骨的位置，瞬间被划开一道寸许长的血口！鲜血如同细小的喷泉般涌出！更可怕的是，被蟹壳划伤的地方，以及溅到蟹黄羹的脖颈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浮起一片片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红疹！又痛又痒，如同万蚁啃噬！
“我的脸！我的脸！”王金凤捂着脸，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混合着眼泪和油污，那张曾经艳丽的脸庞瞬间变得狰狞可怖！她痛苦地哀嚎着，在地上翻滚，疯狂抓挠着起疹的皮肤。
整个琉璃台一片死寂。只有王金凤凄厉的哭嚎和抓挠声在回荡。
萧珩缓缓放下挡在身前的玄色衣袖。袖袍上沾染了大片油污和细碎的蟹壳，但他恍若未见。他转过身，看向被护在身后、似乎吓呆了的沈娇娇。她裙摆上溅了几滴油星，手背上也红了一小块。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用玄色袖袍干净的内里衬布，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轻轻擦拭去她手背上那点微不可查的油渍。动作细致，仿佛在擦拭稀世珍宝。
“顽皮。”他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叹息般的纵容。
随即，他抬眸，目光冰冷地扫向地上捂着脸惨叫翻滚、狼狈不堪的王金凤，如同看一堆令人厌恶的垃圾。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琉璃台，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裁决：
“王氏失心疯，惊扰圣驾，秽乱宫宴。拖出去。脸……”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王金凤脸上那道淌血的伤口和迅速肿胀的红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不！陛下！是沈娇娇！是她害我！是她！”王金凤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挣扎着尖嚎，却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毫不留情地架起，如同拖死狗般往外拖去。她的哭嚎和诅咒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御花园深处。
琉璃台上，气氛凝滞。众妃嫔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太后的目光在王金凤被拖走的方向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回沈娇娇身上，那捻着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频率。
沈娇娇似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拍着胸口，小脸煞白，眼尾泛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吓死臣妾了…多亏陛下…”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满地狼藉的油污、碎壳，以及王金凤遗落在地上的一支素银簪子。
彩蝶立刻会意，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拾那支银簪。在俯身的瞬间，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用只有蹲着的她和近在咫尺的沈娇娇才能听到的、气若游丝的声音，飞快地吐出几个字：
“太后娘娘说…蟹壳磨得真利呢…”
沈娇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脸上迅速堆起更浓的娇弱后怕，顺势倚向萧珩的手臂寻求庇护，将眼底深处瞬间掠过的冰冷寒意，完美地掩藏在那层水光潋滟的惊悸之下。
萧珩垂眸，看着主动依偎过来的沈娇娇，手臂并未收回，任由她靠着。他的目光却越过她乌黑的发顶，落在了主位太后手中那串缓缓捻动的紫檀佛珠上，深眸之中，一片沉沉的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