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链锁在手腕上，磨得皮肉生疼。虾仁被两个玄甲卫架着走在皇城的甬道上，石板缝里渗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不是胡兵的膻腥，是更冷冽的、属于中原人的血味。他低头看着自己被锦袍遮住的锁链，那身所谓的“昭武校尉”朝服，此刻像块浸了铅的裹尸布。
“伍长！”
一声嘶哑的呼喊突然从侧巷炸响。虾仁猛地转头，看见赵虎被按在墙角，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淌着血，手里却死死攥着块染血的铁壁盾碎片。那是他们在潼关最破的那面盾，盾心还嵌着半枚胡人的箭头。
“放开他！”虾仁挣动铁链，玄甲卫的铁钳般的手立刻掐紧他的胳膊，铁链勒进肉里，嵌出深深的血痕。
赵虎红着眼，一口血沫啐在玄甲卫脸上：“狗东西！你们敢动伍长试试！弟兄们的骨哨……还没吹呢！”
骨哨。
虾仁的心猛地一沉。他藏在锦袍内衬里的那截胡王骨哨，此刻像块烙铁。那是出发前夜，赵虎塞给他的，说这是用胡王的指骨磨的，潼关的弟兄们每人都有一块，吹起来能穿透三里地，“皇城要是敢耍花样，咱们就用这个喊人——当年跟着老校尉守关的弟兄，好多都在禁军里混饭吃！”
可现在，赵虎被按在地上，嘴里的血沫混着碎牙。虾仁看着他被玄甲卫的刀柄砸在后脑勺，像条破麻袋似的软下去，突然明白了秦瑶的“接管”是什么意思——不是调离，是清洗。
“带走。”玄甲卫冷硬的声音打断他的走神。
穿过三道宫门，空气里的熏香越来越浓，却盖不住深处飘来的铁锈味。虾仁被推进一间石室，潮湿的石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镣铐，有些还在轻轻晃动，像是刚有人被拖走。石室中央摆着张铁椅，椅腿上的暗红结痂，一看就吸饱了血。
“坐。”秦瑶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她换了身紫袍，卸了甲胄，露出的脖颈上有道浅浅的刀疤——那是在潼关被胡人的骨刀划的，当时是虾仁用破甲矛替她挡了后续的劈砍。
虾仁没坐，背靠着石壁，铁链在身后拖出刺耳的摩擦声：“潼关……到底怎么破的？”
秦瑶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把玩着枚玉佩，玉上刻着只浴火的凤凰。“胡人的残部联合了西疆的反贼，从密道摸进来的。”她抬眼，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守将战死，城破时，最后一道防线的弟兄……全没了。”
“密道？”虾仁的声音发颤，“那密道只有咱们潼关的老兵知道，是老校尉当年挖的应急通道！”
秦瑶的手指摩挲着玉佩上的凤凰尾羽：“所以，朝廷怀疑是你们这些‘老兵’通敌。赵虎刚才喊的‘骨哨’，就是证据——联络反贼的信物，对吧？”
虾仁猛地抬头，撞进她毫无温度的眼：“你早就计划好了？从把我们骗进皇城开始，就没打算让弟兄们活着回去。”
“是‘清理’。”秦瑶纠正他，将玉佩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女帝要的是安稳，潼关的兵太野，留着是隐患。何况……”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京观拆得太急，总有人要背这个锅。”
虾仁突然笑起来，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哗作响：“所以我是那个锅？用我的头，给你的‘失守’铺路？”
“你的头不够。”秦瑶走到他面前，指尖划过他手腕的锁链，“女帝要的是‘潼关旧部通敌’的铁证。赵虎他们……已经招了。”
“招什么？”虾仁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招他们自己通敌？还是招我是主谋？”
秦瑶从袖中抽出一卷供词，扔在虾仁脚下。最上面是赵虎的供词，墨迹里混着暗红的血，字迹歪歪扭扭，却能看清“虾仁指使”“骨哨为号”几个字。下面压着的，是小石头、老马……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个个带血的指印。
“他们不会招的。”虾仁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些血字，像是在触摸弟兄们的皮肤，“赵虎的左手是在潼关被胡人的狼牙棒砸断的，他写字只会用右手，这供词是左手写的。”
秦瑶的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看来你比我想的聪明。”
“我只是比你懂弟兄。”虾仁站起身，铁链突然绷直，他竟带着玄甲卫的拉扯，往前冲了半步，逼近秦瑶，“老校尉说过，潼关的兵，骨头是用胡人的血泡过的，软不了。”
就在这时，石室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玄甲卫撞进来，脸色惨白：“将军！不好了！禁军里……好多人吹起了骨哨！”
秦瑶猛地转身：“什么？！”
虾仁的心脏狂跳起来。是赵虎刚才喊的那一声起了作用？还是……
石室的石壁突然震动起来，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哨声，粗粝、嘶哑，像无数只困兽在嘶吼。那声音穿透宫墙，穿透熏香，带着潼关的风沙味，撞得石室顶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是老弟兄们！”虾仁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的狂喜，“当年跟着老校尉退下来的人，真的在禁军里！”
秦瑶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厉声喝道：“镇压！全部拿下！”
“晚了！”虾仁突然扯开锦袍，露出藏在里面的骨哨，塞进嘴里。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呜——
哨声尖锐、凄厉，像把生锈的刀，剖开皇城的奢靡。这一次，不再是私下的联络，而是当着整个皇城的面，宣告潼关的存在。
外面的哨声立刻有了回应，从稀疏到密集，从零散到整齐，最终汇成一股洪流，撞向皇宫深处。玄甲卫的脚步声、兵器碰撞声、禁军的呐喊声……整个皇城像口被敲响的巨钟，震得人耳膜生疼。
秦瑶看着虾仁嘴角的血迹，又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哨声，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老校尉当年没看错人。”她抬手，示意玄甲卫松开铁链，“你赢了。”
铁链落地的瞬间，虾仁冲出石室。甬道上，穿着禁军服的士兵们正和玄甲卫厮杀，为首的是个缺了只耳朵的老兵，看见虾仁，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牙的嘴：“伍长！我们来接你了！”
那是老马，当年在潼关断了只耳朵，退伍后进了禁军当伙夫。
“老马！”虾仁眼眶发热。
“别废话了！”老马扔过来一把长刀，“潼关……真的破了。咱们得回去，哪怕是收尸，也得给弟兄们收全了。”
虾仁接住刀，刀身在火光下闪着冷光。他回头看了眼站在石室门口的秦瑶，她正望着混乱的宫城，紫袍在风里飘动。
“为什么？”虾仁问。
秦瑶的声音混在哨声里，轻飘飘的：“老校尉是我爹。”
虾仁一怔，随即明白了。那道她脖颈上的刀疤，那枚凤凰玉佩，还有她最后松开的铁链……原来她也藏着秘密。
“走了！”老马在前面喊。
虾仁握紧刀，转身跟上。身后，皇城的哨声还在继续，像在为潼关的弟兄们送行。他知道，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险，潼关已成火海，胡人的铁蹄踏过的土地，连草都不会再长。
但他必须回去。
因为那里有他的弟兄，有他们用命垒的京观，有他没吹完的骨哨。
更因为，老校尉说过：潼关的兵，活要守关，死要埋关。
他的生路，从来不在皇城的封赏里，而在潼关的断壁残垣中，在弟兄们的骨血里。
骨哨声裂，归途已开。这一次，他要劈开的，不止是胡人的铁蹄，还有这吃人的皇城，这该死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