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津渡口，大周长江防线最重要的节点之一。
夜幕降临，江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卷动着岸防营寨中的旌旗。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三位身系南线安危的将领正围坐在一张临时拼凑的方桌旁。
桌上铺着精细的长江防御舆图，气氛看似轻松，实则暗流涌动。
居中而坐的，是兵部尚书李道宗，他面容清癯，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标注着叛军可能登陆的点位滑动，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凝重。
这位掌管全国军事的尚书，此刻亲临前线，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坐在他左侧的，是风尘仆仆赶到的蜀地大帅宋青山。
他身材魁梧，声若洪钟，一身风尘却掩不住那股子百战老将的豪迈与自信。
此刻他正捧着一杯热茶，啜饮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随即看向李道宗，带着几分打趣的语气开口道：
“李尚书，不是我说你，你给陛下那封信，写得是不是太过……危言耸听了点？”
宋青山放下茶杯，蒲扇般的大手在舆图上一划拉，“大势去矣？好家伙，我在蜀中接到消息时，还以为长江防线已经崩溃，叛军都快打到襄阳城下了呢。”
坐在李道宗右侧的，是禁军统领秦仲岳。
他年纪稍轻，气质精悍，是沐婉晴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
此刻他也笑着接口，语气中带着对己方实力的绝对自信：“是啊，李尚书，何必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让陛下在北线还要为我们南边担心。区区二十万叛军，还是东拼西凑起来的，能翻起多大浪花？”
秦仲岳掰着手指头数道：“咱们江北现有守军十二万，皆是经过整顿、装备精良之师！背靠坚城，依托长江天险，粮草充足。更别说，咱们手里还有苏先生留下的好东西——三弓床弩！那玩意儿射程，叛军那些破船还没靠近岸边，就得被射成筛子！还有那些铁罐炸弹，他们敢登陆？来多少炸多少！这仗，闭着眼睛都能打！”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苏晨所创利器的信赖，仿佛那二十万叛军不过是土鸡瓦狗。
李道宗听着两人的话，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丝毫轻松。
放下一直摩挲舆图的手指，抬起头，目光扫过宋青山和秦仲岳，语气沉静：“二位，切不可轻敌大意。”
李道宗指向舆图上西津渡口上下游的几个关键点：“江南世家，盘踞百年，树大根深。其财力雄厚，此次叛乱，背后更有突厥暗中输血，不可小觑其战争潜力。二十万兵力或许有夸大，但十五万之众是绝对有的。而且，其水师实力不容小觑，大小战船数百艘，经验丰富的水手众多，这是我军之短板。”
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不易察觉的忧虑，轻叹一声：“若是苏先生在，以他天马行空之谋略，鬼神莫测之手段，莫说二十万，便是再来二十万，我也心安。有他在，总能于不可能处创造可能，将敌军玩弄于股掌之间。只可惜……”
李道宗没有说下去，但帐内三人都明白那个未尽之语。
只可惜苏晨此刻正率领孤军，在遥远的突厥腹地，进行着一场更加凶险、关乎北线胜负的搏杀。
“哎哟我的李尚书！” 宋青山见气氛有些低沉，大手一挥。
声音洪亮地打破了沉寂，“你就别念叨苏先生了！他固然是百年不出的奇才，可咱们也不是泥捏的！没有苏先生，这仗咱们就不打了？就打不赢了？”
他身体前倾盯着李道宗，眼中闪烁着战役的光芒，语气也变得激昂起来：“您别忘了汉阳门。就在三个月前。同样是这长江之上，同样是这五大世家，当时可是号称四十万大军！结果呢？”
宋青山的声音在帐内回荡，仿佛将三人带回了三个月前那场决定性的战役。
“顾家引以为傲的楼船舰队，被咱们打了多少？十去了七八，江面上火光冲天，烧了整整一夜。他顾家积累了多少年的水师家底，一战尽丧。现在还能剩下几条破船敢出来晃悠？”
“谢家那些所谓的精锐步兵，在滩头阵地上，被我们的床弩和强弩像割麦子一样放倒。尸横遍野，江水染赤！那一战，他们足足丢下了十四万具尸体。十四万啊，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数字，做不得假。”
越说越激动，用手指关节重重敲着桌面：“如今，王家明智，没有参与这次作死。剩下柳、顾、陆、谢四家，还能凑出多少真正的精锐？这所谓的二十万，里面有多少是临时拉来充数的庄丁、佃户？士气能跟当初相比吗？锐气早就在汉阳门被咱们打断打没了！”
“而我们呢？” 宋青山环视二人，“我军士气正盛，装备远胜从前，更有长江天险和三弓床弩这等利器。李尚书，秦统领，不是我宋青山夸口，叛军若敢来攻，这西津渡口，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来多少，埋多少！”
秦仲岳也被宋青山的豪情感染，用力点头：“宋帅所言极是！叛军不过是仗着突厥人撑腰，虚张声势罢了。只要我们稳守防线，不冒进，不给他们可乘之机，他们绝对过不了长江。”
李道宗看着信心满满的二人，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何尝不知道汉阳门大胜的余威仍在，何尝不清楚己方占据的优势？
但他身为兵部尚书，总揽全局，需要考虑的更多，更远。
他不能像前线将领那样，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一时的士气与利器之上。
“二位将军有信心，这是好事。” 李道宗缓缓道。
“汉阳门之捷，确实重创了叛军，此乃不争之事实。我军占据地利、器械之优，亦是实情。”
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变得郑重：“然，兵法云，骄兵必败。叛军新败之后，仍敢再起二十万之众，背后必有倚仗……我们尚未查知的内部隐患。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李道宗指着舆图：“宋帅，你的五万蜀军是关键。你的任务并非固守一隅，而是要像一把尖刀，悬在叛军的侧后。你的动向，将直接决定叛军能否全力进攻西津渡。秦统领，各处的防御工事必须再三检查，床弩阵地要隐蔽且分散，炸弹的使用要把握好时机，务求最大杀伤。”
李道宗的目光最终落在帐外漆黑的江面上，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对岸前锋叛军连营的灯火。
“陛下将南线托付于我三人，北线战事正酣，苏先生亦在敌后搏命。我们这里，绝不能出任何纰漏。既要有一战定乾坤的信心，也要有如履薄冰的谨慎。这长江防线，不容有失。”
宋青山和秦仲岳收敛了笑容，肃然点头。帐内的气氛，在短暂的轻松后，重新被大战将至的严肃所笼罩。
江风吹动帐帘，带来远方隐约的潮声，仿佛战争的脚步，正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