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的身影落在庭院里。
他没给赵偃踩下去的机会，伸手一抓便拎住赵偃后颈的衣领，将其甩向身后的亭柱。
“咔嚓！”
本就遭受大火洗礼的亭柱，应声断裂。
没有半刻停顿，赵胜已闪至嬴政与秦明身旁。
火光跃动，映照着两个少年通红的眼眶。
他们怀抱着申越的“遗体”，肩膀因无声的悲恸而微微耸动。
泪珠不断从眼角滚落，砸在沾染了烟尘与血污的衣襟上。
“放心，此番事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赵胜的目光随即扫向挣扎着爬起的赵偃与缩在角落的郭开。
至于其他黑衣人，早在他现身的那一刻，便在郭开的眼色下尽数自绝。
此刻全部成了真正的尸体。
“袭杀一国质子，是谁给你们的泼天胆子？”
赵胜的目光最终钉在赵偃身上，“还有个郭家的人？”
郭开闻言，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地，连声求饶：“平泉君饶命！平泉君饶命！”
“做就做了，站起来！”赵偃踉跄起身，朝郭开低吼。
“还算有点骨气，但这并非你放肆的理由。”赵胜的目光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随即被他敛去。
随即他不再多言，左手抬起，袖袍内无风自动。
一股无形的气流自其中涌出，初时温和，很快旋即席卷整个庭院。
奇怪的是院里的人都未察觉这微妙的气流变化。
常言道火借风势。
可当质子府内所有跳跃的火焰、肆虐的火蛇、零散的火星，触及这股沛然之风时。
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齐齐发出“噗”的轻响，瞬息间尽数湮灭。
前一秒还亮如白昼、噼啪作响的府邸，在这一刻骤然陷入黑暗。
唯有天边那轮明月，冷漠地照耀着满院狼藉与横陈的尸首。
赵胜带着面有不甘的赵偃与失魂落魄的郭开坐回马车。
与此同时，姗姗来迟的军士沉默地涌入，开始清理地上的尸首，只保留大火焚烧后的残迹。
赵姬、冬儿与小琉璃也被从地窖中请出。
众人皆是泪眼婆娑，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入骨髓的后怕。
赵姬扑到嬴政身边，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政儿，你没事吧？”
“阿娘，儿子无事。”嬴政的声音沙哑，他低下头。
看着怀中“气绝”的申越，“可是先生……先生他……”
“政儿，不哭……”赵姬自己却先哽咽起来，“先生……先生定不愿见你如此……”
数年的相依为命，申越于他们，早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连秦明也在一旁嚎啕，手中紧紧攥着申越留下的那枚玉石，仿佛那是最后的念想。
“公子，此地已不宜居住。”一名军士头领上前，恭敬道，
“相国吩咐，请公子及家眷移步城南别馆暂歇，一应物事皆会有人打理。归秦之事，这两日便会着力推动。”
嬴政没有拒绝，只是默默点头。
众人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生活了数载、如今已成断壁残垣的居所。
早已没什么贵重物品值得收拾。
秦明与嬴政小心翼翼地抬起申越的“遗体”，跟着军士来到别馆。
夜，很安静。同样，它走得也很快。
邯郸城内，关于昨夜质子府的大火，官方给出的说法是。
这是一股流窜各国的悍匪，听闻秦质子将归，意图劫掠财物，现已全部伏法。
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
此时，邯郸城外的一处荒僻山坡。
两个少年将最后一捧黄土覆于新坟之上，堆起一个简单的土丘。
“师兄，真的将先生葬在这里？”秦明的声音带着疲惫与伤感。
嬴政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嗯”字，双目失神地望着那块简陋的木制墓碑，上书——“先师申越之墓”。
秦明跪在一旁，静静守着。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经历生死与大悲。
天未亮时，师兄弟二人便拒绝了所有帮助，扛着那口用赵姬发簪换来的薄棺。
默默走出邯郸城，直至午后，才寻到这处还算清净的坡地。
最后一缕金红的霞光在山脊线上挣扎了片刻，终究被墨蓝色的夜幕吞没。
秦明上前，搀扶住嬴政的胳膊：“师兄，起身吧。再不回去，姨娘该担心了。”
嬴政身体僵硬，不愿动弹。
“先生在天有灵，定不愿见我们如此沉沦。”秦明继续劝道， “有志者，事竟成。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千铁甲亦可吞吴……”
直到提及申越生前的教诲与期望，嬴政眼中那潭死水才泛起一丝微光。
“倒让师弟见笑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先生……断不会希望我如此颓废。”
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拍去身上的尘土。转身望向邯郸城的方向，嬴政的眼中不再有泪，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
赵国，邯郸。
赵偃，今日辱我之仇，“杀师”之恨。
待来日，我必将百倍奉还！
“师弟，我们走。”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黯淡的暮色将两个少年郎的身影拉得细长，他们踏着荒草，一步步走下山坡。
“师兄，为何我从没见过那些黄头发、棕色头发的人族？”
“你说的那些，是罪血后代。”
“什么是罪血后代？”
“罪血，便是人妖混血。我九州大地，容不得他们存在，通常只在九州之外……”
“师兄，你会不会很讨厌儒生呀？”
“师弟为何如此发问？”
“我总觉得那些酸儒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尽行背道而驰之事。数十种语言，数十种文字，数十种道德……若我……”
“若什么？”
“……无事。”嬴政摇了摇头，将某个宏大的念头压下，“走吧，师弟。”
三日后的邯郸宫城外。
十里长亭被车马与人流堵得水泄不通。
赵王携文武百官亲至，为庞大的使团送行。
赵王扶着赵胜的手臂，立于高台之上，做着最后的告别。
台下，数千辆马车的轮轴碾过地面，扬起漫天尘埃，围观的百姓挤得密不透风。
“王叔，一路珍重。”赵王郑重道。
赵胜深深一揖：“我王，珍重。”旋即利落地转身，登上了为首的华丽马车。
嬴政一家与秦明，也在这支浩荡的车队之中。
他们坐在车内，面容平静，甚至偶有低语和浅笑。
仿佛某些伤痛已被时光悄然抚平。
然而，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他们眼底深处那抹无法驱散的黯然。
有些事，从未被忘记。
车队缓缓启动，如同一条苏醒的长龙，碾过尘土，坚定不移地驶向秦国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