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忙让开身位，粗糙沾满煤灰的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擦了两下，留下更深的污痕。她脸上满是焦急与朴实的关切，目光紧紧锁在令狐蕃离背上昏迷不醒的桓城玉身上。
“快，快进来！小心门槛！”
她侧身引路，不大的院子里堆放着不少煤块和劈好的柴火，地面是夯实的泥土，也被煤粉染得一片灰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和潮湿泥土的气息。
熊澜郗小心地护着令狐蕃离背上的桓城玉，跟着妇人穿过堆满杂物的院子，走进一间低矮的土坯房侧屋。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张硬板木床，一张瘸腿的旧桌，一盏油灯，仅此而已。墙壁被煤烟熏得有些发黄，但收拾得还算干净。靠墙的一个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用草席盖着的、小小的摇篮，里面似乎睡着一个婴孩。
“就放这儿吧，这是桓小郎君来时住的地方。” 妇人手脚麻利地掀开床上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薄被，“小心点放。”
令狐蕃离微微屈身，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桓城玉平放在硬板床上。动作轻柔，与他之前战斗时的凌厉判若两人。桓城玉在接触床铺时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呼吸急促而微弱。
“哎哟，这看着可不像没事啊！”
妇人凑近看了看，粗糙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桓城玉的额头，眼中忧色更重。
“真的不用再请郎中看看？城里的李郎中虽然贵点，但……”
“大娘放心，” 令狐蕃离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确是心神体力透支过度，静养便可。烦请大娘给他些温水即可。”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视着这间简陋至极的屋子，目光在墙角那个摇篮上停留了一瞬。
“好好好，我这就去烧水！” 妇人连连点头，转身就急匆匆地往外走，嘴里还念叨着，“造孽哦，这么好的郎君，怎么伤成这样……”
妇人刚离开，一直沉默的熊澜郗便压低声音问道：“表哥，我们……？”
令狐蕃离的目光重新落回桓城玉身上，看着他那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熊澜郗稍安勿躁。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怯生生地出现在门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同样打补丁的旧棉袄，小脸也沾着点煤灰，一双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害怕地看着屋里的两个陌生人，最后目光落在床上昏迷的桓城玉身上。
“丫丫，别进去，打扰贵人！” 外面传来妇人压低的声音。
小女孩却没动，只是小声地问：“娘……城玉哥哥怎么了？他睡着了吗？” 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
熊澜郗看着小女孩，又看看床上形容枯槁的桓城玉，再看看这破败的环境，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然而手指却是一僵，终究化成又一次的叹息。
令狐蕃离则没有回应小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从小女孩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袖口，移到墙角摇篮里隐约可见的婴儿襁褓，再落到桓城玉即使在昏迷中也下意识护在胸口的、那个装着麦穗和土偶的油布包微微鼓起的位置。
“世家失道……视民如草芥……”
令狐蕃离脑海中回响着桓城玉昏迷前的话语，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幽深。
这王家，这妇人，这孩童，便是那“草芥”最真实的写照。桓城玉将王家“挂在嘴边”，甚至暗示他来此探究，恐怕并非仅仅因为“关系好”。
“澜郗。” 令狐蕃离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表哥？” 熊澜郗立刻应声。
“留下些银钱，放在桌上。就说是城玉的汤药费。” 令狐蕃离的目光并未离开桓城玉，“我们…………该走了。”
“好！” 熊澜郗毫不犹豫，立刻从钱袋里掏出几块不小的碎银子，想了想，又多加了两块，轻轻放在那张瘸腿的旧桌上。银子在昏暗的屋内闪着微光，与周围的破败形成刺眼的对比。
令狐蕃离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桓城玉，又瞥了一眼门口怯生生的小女孩，不再停留，转身向外走去。熊澜郗紧随其后。
妇人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走进院子，看到他们出来，连忙问：“两位郎君，这就要走吗？水烧好了……”
“大娘，有劳了。” 令狐蕃离微微颔首，“城玉就拜托您照看片刻。桌上的银钱是他的汤药费，还请收下。我们尚有要事，晚些时候再来看他。”
他刻意强调了“汤药费”，也点明了会再来。
妇人顺着令狐蕃离的目光看到桌上的银子，吓了一跳：“哎呀，这……这怎么使得！太多了！照顾桓小郎君是应该的……”
“收下吧，大娘。” 熊澜郗瓮声瓮气地接话，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们走了。”
说完，两人不再多言，径直走出了小院。妇人端着水碗，看着桌上那堆足以让她家省吃俭用大半年的银钱，又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桓城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最终只能叹了口气，先把水碗端进了屋里。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将桓城玉从深沉的黑暗与混乱的梦境中拽了出来。
“咳！咳咳咳——！”
他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低矮、被煤烟熏得发黄的房梁，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身上盖着一床带着皂角味和淡淡煤灰气息的薄被。
这里是……？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回卷——幽暗树林、染血的槐木矛、赵珩空洞的眼神、刻骨的悲伤与疲惫……还有那束干枯的麦穗和冰冷的土偶……
“小温……爹……娘……”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直到隔着衣物触碰到那个油布小包硬硬的轮廓，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的存在，剧烈的心跳才稍稍平复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空虚和疲惫。
“桓小郎君？你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和浓浓关切的粗粝女声在门口响起。
桓城玉艰难地偏过头，看到王家那位妇人正端着一个粗陶碗快步走进来，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担忧。
“王大娘……” 桓城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王大娘将碗放在床边瘸腿的桌子上，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温水，“快喝点水润润嗓子。哎哟，你是不知道，昨天你那两个朋友把你送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浑身冰凉，还一直发抖说胡话……”
桓城玉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王大娘连忙扶住他的肩膀，小心地帮他垫高了些枕头，动作笨拙却充满善意。
“他们……走了？” 桓城玉就着大娘的手，小口喝着温水，干涩灼痛的喉咙总算得到一丝缓解。
“走了，说是还有要事，晚点再来看你。” 王大娘点点头，随即脸上露出感激又不安的神色，“他们还……留了好多钱在桌上，说是你的汤药费。这……这也太多了！桓小郎君，你这朋友……”
桓城玉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几块在昏暗屋内也难掩光泽的碎银，心中了然。是令狐蕃离的手笔。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大娘，收着吧。是我连累您家了。”
“哎呀，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王大娘连连摆手，粗糙的手掌上布满了劳作的痕迹和老茧，“你帮了我们家那么多，我家老大要不是你指点门路，去涂山城里做工打铁，我们娘几个怕是要饿死在这煤堆里了！这点照顾算什么！你还教我家老二读书呢！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敢想读书啊……
“只是……你这次到底是怎么了？伤得这么重？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担忧。
桓城玉看着王大娘眼中纯粹的关切，那是底层百姓最朴实的善意，不掺杂任何功利。他心中五味杂陈，复仇的快意早已被巨大的空虚取代，此刻面对这份善意，更觉酸楚。
“一点……旧怨罢了。” 他避重就轻，声音依旧沙哑，“让大娘担心了。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熬点粥。” 王大娘见他不想多说，也不追问，只是又给他掖了掖被角，叮嘱道，“有什么事就喊一声，丫丫在外面玩呢，她能听见。” 说完，端起空碗，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桓城玉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疲惫地闭上眼睛。王大娘的话在耳边回响——“帮了我们家那么多”、“去涂山城里做工打铁”、“差点饿死在这煤堆里”……这王家的境况，不正是这“失道”世道下，千千万万挣扎求生的“草芥”缩影吗？他桓城玉侥幸得遇涂山，得了些机缘，报了血仇，可这天下，还有多少像王家这样的“草芥”，在泥泞中挣扎？
“看清这大势所趋……斩断旧天命枷锁……” 他喃喃着昏迷前对令狐蕃离说过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苍凉的笑意。这枷锁，何其沉重，何其繁多？斩断一个赵珩，于这滚滚浊世，又算得了什么？
可我如此想，他……他呢？他是不是也像这样…………
窗外，传来小女孩丫丫稚嫩的嬉笑声，妇人劈柴的沉闷声响，以及不久之后飘来的淡淡粥香，混杂着远处涂山城里隐约传来的模糊喧嚣。这割裂的声音，仿佛是他此刻内心的写照。疲惫如同厚重的幕布再次将他笼罩，意识在冰冷的现实与温暖的麦穗触感之间，沉沉浮浮。
而那束干枯的麦穗，依旧紧紧贴在他的心口，沉默地散发着属于过去的、微弱的暖意，与这冰冷破败的屋子，格格不入，却又仿佛是他与这个残酷世界仅存的、微弱的联系。
如此天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