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传檄定山东
昭武三年，七月底到八月初。
山东大地。
时值盛夏，本该是万物疯长、庄稼拔节的时节，可这一年的齐鲁大地，空气里弥漫的不是禾苗的清香，而是一种焦灼、恐慌、以及某种隐秘而躁动的期盼。徐州城头一夜之间换上大明旗号的消息，就像平地一声炸雷，毫无征兆地在死水般的局势中爆开，其引发的连锁反应，紧接着又化作了一阵迅猛无比的龙卷风，呼啦啦地，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齐鲁大地。
这风啊，刮得那叫一个快！快得让人头晕目眩，措手不及。今天晌午，刚有从南边逃来的溃兵和商旅，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徐州城楼上飘起了“明”字大旗，消息还没等人咂摸出味儿来是真是假，第二天一大早，兖州府的官绅们就已经在私底下传递着眼神，窃窃私语了。等到第三天，沂州失守的详细经过（多半是添油加醋的版本）还没在茶楼里说凉透，青州府那些深宅大院里的老少爷们儿，就已经开始心照不宣地、偷偷摸摸地翻箱倒柜，琢磨起家里祖辈传下来的、压在箱底不知多少年、可能都发了霉的明朝儒生巾、襕衫还在不在了。一种“天要变了”的预感，如同瘟疫般在各级官吏、士绅、乃至普通百姓心中疯狂滋长。
济南府，山东巡抚衙门。
往日里威严肃穆的二堂，此刻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罐。山东巡抚方大猷，这位在清廷治下战战兢兢做了数年高官的汉臣，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公案后来回踱步，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胖脸上，满是油汗，嘴角赫然起了一溜明晃晃的燎泡，显然是急火攻心所致。
他手里拿着一叠各地如同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那手抖得跟得了鸡爪疯似的，几乎捏不住那些轻飘飘的纸张。
“废物！统统都是一群饭桶！酒囊饭袋！”方大猷终于忍不住，将那一叠文书狠狠摔在公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气得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沂州！沂州丢了才几天？啊？这屁股还没擦干净，兖州那边又他娘的来哭丧，说顶不住了，请求援兵！曹州、单县一带的绿营兵，更是混账透顶！还没见着南蛮子的影子呢，自己就先炸了营，当官的压不住，当兵的跑的跑，降的降，武器辎重扔了一地！这……这还怎么守？拿什么守？！”
他猛地停下脚步，环顾下面噤若寒蝉的布政使、按察使、以及几个还没找到机会跑路的知府、参将，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你们……你们倒是说话啊！平日里高谈阔论，个个都是治世能臣，擎天之柱，现在呢？摄政王……不，朝廷的援兵在哪里？远水能解近渴吗？咱们……咱们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坐以待毙，等着南军打上门来，把咱们一个个都……都咔嚓了吗？！”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吓得一个胆小的知府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一个头发花白、身上旧伤累累的老参将，颤巍巍地出列，他算是这群人里还有点胆气和见识的。他拱了拱手，声音沙哑却带着实情：“抚台大人，非是末将等不肯用命，实在是……实在是南军此番势大，锐不可当啊！您没见那军报上说的？南蛮子的火器厉害得很，砰砰砰响个不停，炮弹跟下雨似的！徐州城，那是多坚固的城池？准塔大将军麾下，又是何等精锐的兵马？可结果呢？说没就没了，连个水花都没扑腾起来！咱们山东这些兵，守守土匪、弹压地方民变还行，真要拉出去，跟南军那些如狼似虎的昭武新军硬碰硬，那不是……那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自寻死路吗？”
这番话，虽然丧气，却算是赤裸裸地说到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坎里。一时间，衙门里唉声叹气之声四起，愁云惨淡，绝望的情绪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开来。有人开始偷偷打量门窗，计算着逃跑的路线和时间。
就在这人心惶惶、几乎要崩溃的当口，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喧哗，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戈什哈（亲兵）惊恐失措的喊叫。只见一个戈什哈连滚带爬、帽子都歪了地冲进二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喊道：“报——！抚台大人！不……不好了！南……南蛮子的檄文……贴……贴到咱们济南城四门了！就……就贴在告示栏上！好多百姓都在围着看！”
“什么？！你……你说什么？！”方大猷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从太师椅上直接出溜下来，幸亏旁边的师爷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往下淌，瞬间就打湿了衣领。
很快，几张由书吏匆匆抄录好的檄文，就被战战兢兢地送了进来。方大猷一把抢过，也顾不得官威了，凑到眼前，只飞快地扫了一眼开头和后面那鲜红刺目的枢密使、四省经略大印，整个人就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椅子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檄文，遣词用句颇为直白，显然是刻意要让识字不多的普通百姓和兵丁也能听懂，但其内容，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阅读者的心上：
“大明枢密使、苏鲁豫皖四省经略，告山东文武官吏军民人等：伪清无道，窃据中原，荼毒华夏。今我大明王师已克复徐州，扫荡淮北，旌旗所指，逆虏披靡。尔等或迫于形势，屈身事虏，情有可原。檄文到日，若能幡然悔悟，斩伪官，献城池，率众来归，一律论功行赏，前罪尽免，仍许录用。若执迷不悟，甘为鹰犬，助纣为虐，待天兵一到，定当犁庭扫穴，玉石俱焚，届时悔之晚矣！限十日之内，速做决断，勿谓言之不预也！”
下面还罗列了几条清晰明确的“优惠政策”：主动归顺的原清廷官员，视其才能和献城功劳，或可留任原职，或量才擢升；绿营官兵，愿意接受改编者，待遇从优，与明军同等看待，想卸甲归田者，发给路费，不予追究；各地士绅百姓，只要不组织抵抗，王师保证秋毫无犯，并酌情减免当年赋税，以苏民困……等等。
这哪里是檄文？这分明就是一道最后通牒！一道裹着蜜糖、内藏刀剑的催命符！它精准地抓住了山东境内汉官、汉将、汉兵以及士绅百姓的普遍心态：对清廷并无死忠，更多的是畏威而非怀德，在生死存亡和切身利益面前，该如何选择，几乎不言而喻。
方大猷手里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他明白，这次南边那位年轻的皇帝和那位声名赫赫的女枢密使，绝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动了真格的了。连准塔那样的满洲名将、数万八旗绿营精锐都顷刻间土崩瓦解，他一个毫无根基、全靠清廷任命才坐上巡抚位置的汉人，带着一群军心涣散、毫无战意的绿营兵，困守这孤城，能顶什么用？顽抗下去，除了给满城百姓和自己全家带来灭顶之灾，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几乎就在济南收到檄文的同一时间，类似的檄文，通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却又行之有效的渠道——可能是深夜被身手矫健的人塞进城门缝隙的，可能是被绑在箭矢上“嗖”地射上城头的，也可能是由一些胆大包天、消息灵通的商人，夹藏在货物里带进去，然后在市井间悄然散播的——如同长了翅膀的种子，落在了山东各个州府县的衙门门口、城墙垛口下、以及人来人往的茶馆酒肆里。内容大同小异，核心意思就那一句，如同魔咒般在人们脑海中回荡：投降有活路，抵抗死路一条！
这效果，简直是立竿见影，比任何攻城器械都要厉害百倍。
在鲁南重镇兖州，年近六旬的知府王老大人，半夜被心腹家人从热被窝里叫醒，接过那份还带着夜露湿气的檄文，躲在昏暗的油灯下，打着哆嗦看完，整个人都凉了半截。天还没亮，他就偷偷把几个已成年的儿子叫到僻静的书房里，老泪纵横，声音压得极低：“儿啊，看清楚了吗？大势已去了！咱们王家世代书香，可不能一条道走到黑，给鞑子陪葬啊！那是要遗臭万年的！赶紧的，趁现在消息还没完全传开，去……去把总兵赵大人秘密请到后门来，就说是……是商议紧急城防……不，是商议……归顺大明的事！记住，千万要隐秘！”
在登州水师营里，几个早就对那位鼻孔朝天、动辄打骂的满人副将心存不满的汉人游击、守备，借着巡营的机会，凑在海边一个僻静的礁石后面，嘀嘀咕咕商量了足足半个时辰，一个个脸色时而激动，时而惶恐，最后领头的那个黑脸守备猛地一拍大腿，眼中凶光一闪：“干他娘的！富贵险中求！与其在这里受这窝囊气，等着不知哪天被南军炮轰，不如咱们自己干！今晚就动手，把那个鞑子副将和他那几个亲兵给绑了！然后打开城门，放信号，迎王师！”
更多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兵力薄弱、地处腹地的小县城，根本连一点像样的抵抗心思都生不出来。那些七品知县、八九品的守备、把总们，一看风向不对，南边败绩频传，檄文又说得明白，要么就赶紧卷起这些年搜刮来的细软金银，带着家小眷属，连官印都顾不上交，趁着夜色掩护，连夜跑路，往直隶、北京方向逃窜，只求保住性命；要么，稍微聪明圆滑一点的，就干脆找来几个本地最有名望、平日里也能说上话的士绅老朽，关起门来商量半天，然后一起联名写个“万民请愿书”，声称“不忍见生灵涂炭”，接着便大开城门，派人捧着官印、户籍册子、仓库钥匙，战战兢兢、点头哈腰地到城外明军先锋部队那里“恭迎王师”，只求能落个“顺应天命”的好名声，保住身家财产。
由雷豹统率的明军东路支队，自从一举拿下沂州，打出了威风之后，接下来的进军路线，简直就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武装游行接收队”。他们沿着贯通南北的官道向北稳步推进，很多时候根本不用放一枪一炮。往往是前锋的哨探骑兵，刚刚奔驰到一个县城外一二里地，就能看见城门早已洞开，一群穿着长袍马褂、头戴方巾的士绅耆老，和几个穿着皱巴巴旧官服、脸色煞白的地方官，哆哆嗦嗦地举着临时找来的白布（或者干脆就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保存多年的大明旗号），毕恭毕敬地等候在官道两旁。带头的往往是本地最有名望的老举人，或者已经致仕回乡的旧明官员，手里郑重其事地托着个红漆木盘，上面摆放着用红布包裹的官印、厚厚的户口钱粮账册，以及象征性的酒壶和酒杯。
“将军！将军辛苦了！我等盼王师，如久旱之盼甘霖，婴儿之望父母啊！”老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声音哽咽，纷纷作揖行礼。
“城内衙署、仓库、监狱均已封存妥当，静候将军派人点验！绝无短缺！”降官们则一脸惶恐，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怒了这些掌握生杀大权的“天兵”。
雷豹一开始面对这种阵仗，还有些不太适应，甚至怀疑有诈，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先派兵控制城门和要害之处。但经历了几次之后，他也渐渐习惯了这套“标准流程”。他严格按照枢密院早就下发到各级将领手中的《接收州县注意事项》行事，先是严肃军纪，三令五申严禁部队入城后骚扰地方、抢夺民财，然后才派得力人手接管城防、清点府库、张贴盖有大印的安民告示，将降官暂时集中看管以备甄别，对出面迎接的士绅则好言安抚，肯定他们“顺应天命”的“义举”。这一整套流程下来，快的话半天，慢的话一天，一座城池就顺顺当当地改旗易帜，重新纳入大明的版图。
真正的、需要刀枪见血、炮火连天的战斗，在整个山东战场上，变得少之又少。只有在少数几个由满洲八旗兵直接驻防的战略要点，比如青州、临清等地，才发生了一些规模不大、但异常激烈的战斗。然而，这些驻防的八旗兵人数本就有限，在山东全境传檄而定的狂潮下，他们孤立无援，士气低落，面对明军绝对优势的兵力和猛烈精准的炮火，其抵抗虽然凶悍，却如同螳臂当车，很快就被彻底粉碎了。
到了八月中旬，炎热的夏季尚未过去，但山东的政治地图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大半个山东，除了最北边的济南府等少数地区因为方大猷还在犹豫挣扎、以及靠近京畿清廷影响力尚存而处于一种混乱和观望状态之外，其余绝大部分州府，几乎是传檄而定，望风归顺。明军的兵锋，几乎未遇重大阻碍，就已经推进到了黄河沿岸，隔河与北岸的清军残余势力遥遥相望。
消息传回南京和北伐前线行在，朱慈烺和随行的文武朝臣们自然是欢欣鼓舞，士气大振。而远在北京城里的多尔衮，接到山东几乎全境沦陷、诸多城池竟是不战而降的详细战报时，据说当场暴怒，砸碎了他平日最喜爱的一件前明宫藏羊脂白玉如意，震耳欲聋的咆哮和怒骂声，连乾清宫外值守的侍卫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个个噤若寒蝉。
山东的轻易光复，其意义远不止于地图上颜色的改变。它不仅在极短时间内，以极小的代价，极大地拓展了明军的战略空间和回旋余地，获得了大量的人口、粮秣和物资补充，更重要的是，它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狠狠刺入了清廷统治的腹心之地，彻底动摇了其在北方的统治根基，将“满洲兵不可战胜”的神话击得粉碎，同时也向天下人昭示了大明复兴的强大号召力与军事实力。中原的腹地，已然向大明王师，敞开了它宽广而毫无防备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