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过分的视死如归，所有人过分的视死如归，在观澜看来，都太不正常了，而白月，是她见过的，除了醒魂之外，最正常的一个。
“要把当时最有实力的十二上仙集结在一起，在极短的时间内达成共识，发动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叛乱，十二上仙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一致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甚至没有人担心过失败的后果无法承受。谁可以做到？”观澜没有回答白月的问题。
白月的记忆里，闪现首成醒魂的身影。但当他忆起这段往事，脸上却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呵，”观澜忍不住冷笑一声，“醒魂又不是玉主传人，如何掌控人心？你们每个人的心？”
整个故事的蹊跷，就从这里开始。
“玉主一族，倒行逆施，有违天道，苍生多苦，身为上仙，如何置身事外？唯有推翻玉主暴政，还天下太平！”白月义正言辞道。
“你们每个人的台词都是一样的，除了首成醒魂。这个事情，也许可能是这样的，我也只是猜测：醒魂用的是洗心术，你们屠灭我族的执念高度一致，这里面还有人，用了摄心术，关于玉主暴政，是只存在于你们几个人脑子里的一段被篡改的记忆。”观澜一边搓着手，一边清理着思路，“洗心术，给了你们执行力；摄心术，给了你们动机。”
白月面色着霜，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脑子。但所谓玉主暴政，三界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他的脑子里也没有关于暴政的任何记忆。对此，他从来没有深究过。
“首成洗心术和玉主摄心术的完美配合，堪比神迹。如果不杀醒魂，我不会怀疑到他。你们都是有剧本的，不过是按幕后之人写好的剧本，参加了一场大戏。”
“谁是幕后之人？醒魂还是……”白月颤抖着声音，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事已至此，纠结这万年前的事有何意义，观澜是玉主后人，她也是极其高超的摄心师，此时此刻，她也可以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轻易篡改他的记忆，左右他的思想。
“我也不是很清楚，星河、元彩怜、醒魂，可能都参与了吧。”观澜十分诚恳道。
“星河？玉主星河？”白月的眼眶大了一圈，玉主星河难道不是你的母亲吗？然后他回过神，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道：“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对于当年的事，观澜其实没有跟当年经事的人聊一聊的机会，玉主星河、暗水王妃，勉强算作符合条件的人选。但观澜对玉主星河的元神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她与母亲元神的遭遇，让她如临大敌，如果不是李红衣和虚真帮忙，不知道她会陷入怎样的苦战，回头来看，她根本没有机会从玉主星河那里得到更多更真实的信息。暗水王妃只知道一点点皮毛，观澜也没有什么兴致与她聊。不知怎的，观澜此刻见到白月，突然动了念头，纯粹一厢情愿地，她想跟白月好好掰扯一下当年的事。
“我只是怕，你们这十二个人都被我送走了，这段往事的真相，连我都无从知晓。”观澜惆怅道。
白月心中负气，任人宰割之感顿生，他自嘲般哈哈笑过，缓道：“你，玉主后人，就算玉主一族罪行累累，你会跳出来替玉主一族认罪吗？你潜伏万年，最后发现，你杀错了人，报错了仇，你肯认吗？你怕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吧？为了维护你身为玉主后人的尊严，你怕是早就想好如何颠倒黑白了吧？没想到，我们连上古不尽火都用上了，还是没能将玉主一族灭干净，是你命不该绝？还是天道不公？”
“上古不尽火，你们是如何得到的？”观澜留在心中的不尽火，就是从那场屠杀中带出来的后遗症。但这火是如何得来的，她一直没有搞清楚。
“是首成醒魂，在此之前，我只与他单独会面了一次，他说计划周详，信他就可。屠族当日，也不知何处，突然就起了大火，醒魂亲口说，那是上古不尽火，不烧尽万物，绝不会灭。要大家小心，不要惹火上身。”白月回忆说。
一直默不作声的金息，眼神有一丝变化，但没人察觉。
他的脑海中，隐约重现了当时他所经历的一切。首成醒魂当日单独见白月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罩着黑色斗篷、身材瘦弱的随从，在白月的记忆里，这个随从几乎可以算作背景，无关紧要。观澜读到他的这段记忆，凭着这些历历在目的画面，她不难猜到，那个斗篷下面的人，很可能就是玉主星河，她与醒魂同时出现，洗心和摄心密切配合，才能让每个上仙，对他们的计划言听计从，无法生出迟疑。
所有的谋划，都是为了玉主神力。见过玉主星河元神，观澜完全相信，以玉主星河近乎癫狂的执着，为了获得神力，连亲女都可以利用，那么舍弃全族，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对错。魇尘身死，他身上的神力尽散，玉主星河可能对这件事存在一个天大的误解，神力不承认她的女儿是玉主承息。以她的视角，最让她恐惧的莫过于在玉主一族中重新出现新的玉主承息。所以，她要杀全族。
观澜不想将自己的母亲想的那般卑鄙无耻不择手段，但是，除了这个理由，她也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了。玉主星河本可以像她一样，不辞辛苦，不惧年长，一点一滴地将散落的魇尘之力重新汇聚，但她当时面临的形势，可能并不容许她这样做。
后面的事情可能是这样，玉主宇落拟出了十二上仙名单，又元神止集结十二上仙，玉主宇落本意欲诛杀玉主星河巩固自身统治，而玉主星河意欲屠灭全族以得神力进而对抗自己的母亲，元神止趁机谋害了玉主宇落，将十二上仙的任务改为了屠灭全族，这与玉主星河的目标不谋而合。但首成醒魂为夺取神力，准备了不尽火。元神止谋害玉主宇落，首成醒魂谋害玉主全族，整件事来说，他们都有把柄落在玉主星河手中。他们也能预感到，如果玉主星河得逞，她得到神力的那一刻，就是利用完他们，对他二人翻脸的时候。二人中途倒戈，背叛了玉主星河，致使玉主星河也在自己精心筹谋的屠杀中丢了性命。玉主星河因为自己的贪欲，算计他人的同时，自己也遭到算计。玉主星河只得在最后时刻将玉主秘术传给了观澜。
但，都是猜测，都是观澜凭着各处得到的细节片段拼凑的猜测。唯一白纸黑字留下的线索，便只有那张十二上仙的名单。
无论如何，一切阴谋和算计纠集在一起，元神止为了天尊之位，玉主星河和首成醒魂为了玉主神力。观澜的周身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意席卷全身。
首成醒魂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不尽火？依然没有答案。
“你同意参与屠族，是因为你恨玉主一族，还是因为，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观澜试探性地抛出这个问题。
白月顿了下来，眼神充满迷茫，随即答道：“玉主一族，倒行逆施，有违天道，苍生多苦，身为上仙，如何置身事外？唯有推翻玉主暴政，还天下太平！”
白月的理由，如此的言之无物。
果然是被洗心和摄心了，这两个法术叠加的效果，在白月的脑子里续存了万年，足见当时施术的两人，修为已经出神入化，若说逼近神境，都不为过。观澜心里叹了口气，他不过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就这样举手杀了白月，好像似乎难以下得去手，这也太恃强凌弱了。
观澜撤了圈住白月的结界，忽然客气道：“虚真被元神止带走了，他想以此要挟我，你知道我不会受这种要挟，为了你的小女儿的安危，不如劳烦上仙去寻一寻天尊，将小女儿接回来？”
白月意识到，观澜在用摄心术。他大叫着反抗道：“她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只有卿浅一人，要不是因为她，我何以家宅不宁？”
白月的脑海里，闪现出关于虚真母亲的记忆。她本是个无名小仙，爱慕白月上仙，趁着白月醉酒，误以为他对自己有情，糊里糊涂行了夫妻之事，之后便有了虚真。事后，白月不愿认这女儿，认为她的存在有损自身仙德，所以，关于虚真，白月能避就避。观澜看来，在虚真五千年的仙龄里，他这个父亲，跟死了没什么差别，他完全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
观澜笑着摆摆手，纠正道：“对，你的女儿只有虚真一人，并且，你对这个女儿是格外疼爱的。”
白月能够清晰地辨认出，观澜正在用摄心术改变他的想法，他想反抗，但令他绝望的是，他不知道怎么反抗。过了一会，他眼光突然一亮，道：“元神止，欺人太甚，他竟然挟持我的女儿？不行，老夫这就去一趟苍生座，我倒要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
白月说完，闪身离开。卿浅一直躲在殿后，朝殿内偷窥，她见父亲有点不大对劲，断定是观澜做了什么手脚。但今日之观澜，已不是她能惹得起，她便追着白月，迅速逃离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