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山西炎中军帐灯火彻夜未熄，辕门外风雪猎猎，吹得那面玄鸟旗呼啦作响，像是要把夜色撕开一道口子。
邸思芸抱臂立于沙盘前，银甲未卸，眉骨旧痂被灯火映得发红。
郗砚在帐内来回踱步，每隔数息便掀帘往外张望，嘴里念念叨叨：“单人独骑，亥时去的，寅时还没回——将军，您就不该答应大殿下胡闹！”
“我答应？”邸思芸抬眼，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哑，“他打定主意的事，我能绑得住？”
话音未落，辕门外忽传一声马嘶，玄黑素影破雪而来。萧庭生翻身下马。
他随手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校尉，抬眼正见郗砚掀帐冲出，一张脸被吓得惨白：“大殿下！您要有个闪失，老臣只能提头回京了！”
“我这不是完好无损？”萧庭生拍了拍他肩膀，抬步进帐。
邸思芸没迎，也没跪，只微微颔首，算是行礼。灯火在她眸里跳，看不出情绪：“殿下问到了什么？”
“三句话，让顾扈拔营十里。”萧庭生解下大氅，随手扔在案上，露出里头暗红蟒纹袍，袍角被烧去一块，像是火星溅的，“详情稍后细说——林祁先生可在？”
“军师在偏帐暖酒，等殿下通宵了。”
“请他来，再取棋盘。”萧庭生顿了顿，补一句，“要好酒。”
……
偏帐与正帐隔一道布墙，火盆生得旺，暖得春气蒸腾。
林祁披一件素青狐裘，白发半散，正倚在轮椅里自己与自己下棋。棋盘旁置一只红泥小炉，酒温得汩汩作响，香气漫得帐顶发白。
听见轮声，他指尖一顿，黑子“叮”然落盘，抬头笑：“殿下比我预估晚了两刻，想必路上被顾扈留客了。”
萧庭生解剑落座，目光扫过棋盘——黑龙白龙绞杀正烈，白棋势大，却留一道生死劫。
他挑眉：“先生与自己对弈，也下得这么狠？”
“左右互搏，方能练出最利的刀。”林祁提壶，替他斟了一杯，琥珀酒液映出少年皇子微蹙的眉，“殿下先压压寒气。”
酒过三巡，郗砚亲自把棋盘搬到正中，火盆被挪到一侧，照得两人侧脸半明半暗。
邸思芸抱臂立在林祁身后，影子被火光投在帐顶，像一杆静默的枪。
萧庭生执白，先挂星位，落子清脆：“顾扈拔营，却非退兵，反进十里，先生如何看？”
林祁执黑，小飞应，声音温温慢慢：“顾扈老狐，本以‘赤火铜’为引，借‘收复失地’之名，占尽道德高坡。殿下一句‘矿脉已绝’打碎他算盘，他只好再逼前半步，好让战场离老阴山更近——如此，将来掘出新矿，也能算‘野战所得’。进退之间，名利双收，算盘精得很。”
白子再落，萧庭生抬眼：“我回营途中，雪里见北齐粮车源源不断，车型重辕双轴，可载两千斤。若十日之内，顾扈再增兵五万，粮亦足支三月。届时他以重兵压界，我西炎是战是和？”
黑子“啪”一声扣下，林祁笑得云淡风轻：“殿下可知，北齐增兵五万，每日需粮多少？”
“人日一升，马日三升，五万人三万马，日耗粮八千石。”
“而我雁回山存粮，仅够玄鸟军一月。”郗砚在旁插嘴，脸色发苦。
林祁不疾不徐，再落一子，竟置黑棋死地不顾，反在边角另开新局：“粮，可以从天上掉下来，也可以从地里长出来，更可以从敌人肚子里转一圈，再回自己口袋。”
萧庭生目光一闪，指尖在白子间游移，忽然笑出声：“先生要打粮道主意？北齐运粮必经鹰愁涧，那里雪深崖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顾扈用兵老辣，必以重兵护粮，如何下手？”
“重兵护粮，护的是车，不是路。”林祁以扇骨轻点棋盘，黑子大龙被白子截成三段，竟弃子转身，在另侧筑起厚势，“路若断了，车便成囚。三日之内，我让鹰愁涧雪崩，埋他栈道；再让高覆甲率轻骑穿西山古道，绕至北齐囤粮重镇扶风，烧他空仓。粮道一断，顾扈增兵越多，饿得越快。届时他只剩两条路：一，退兵；二，速战。退，则声名扫地；战，则必择险地，正中我下怀。”
萧庭生沉吟片刻，忽地落子中腹，一子落下，白子竟反把黑子厚势拦腰斩断：“先生妙算，可若顾扈孤注一掷，全军压来，雁回山如何挡？玄鸟军只剩两千，新兵未练，寡不敌众。”
林祁推轮椅向前，指尖在沙盘一划，自雁回山向西拖出一条弧线，止于天界山：“殿下忘了，西炎不止有玄鸟军。调集周边城池各三千人届时我据险以守，他久饥之兵，锋芒必钝；再趁雪夜以火攻之，顾扈纵有百万，亦成冰雕。”
萧庭生凝视沙盘，眸色由惊转亮，半晌，忽地长身而起，朝林祁深深一揖：“先生布局，环环相扣，以粮为刃，不动本国一卒，已断敌咽喉。庭生佩服。”
林祁侧身受半礼，笑容淡淡：“殿下孤身闯营，三言两语使顾扈自乱阵脚，才是真胆识。林某不过借势用力，算不得什么。”
萧庭生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邸思芸，目光灼灼：“将军慧眼识珠，得林先生，犹得十万甲兵。此前我尚疑，今日方知——西炎之幸，在于将军，更在于军师。”
邸思芸眉骨血痂被火烤得微痒，她抬手随意一抹，声音低却清晰：“殿下谬赞。我不过会打仗，真正会赢的，是他。”
火盆“啪”地爆出一星，映得三人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
棋局未终，白子黑子仍绞，林祁却推枰而起，取过案上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朝萧庭生举杯：“殿下，今日之局，权作庆功酒——提前预祝顾扈退兵。”
萧庭生大笑，举盏相碰，一饮而尽：“待他退时，再与先生对坐，补完这盘残局！”
酒液入喉，辣得他眯起眼，却掩不住眸底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