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炎王与叶停云对坐枕流榭时，夜已三更。
冰面裂出的长纹像一道闪电，停在帝王靴尖。
叶停云忽听得“大荒剑髓”四字，指尖微微一颤，那粒被摩挲了半宿的白子“叮”一声滚进冰缝里，再也寻不见。
“朕不想骗你。”西炎王哑声开口，“剑髓其实一直在宫内武英殿供着，可一年前——也就是厉岚北境失踪那日——朕已下旨赐给叔父‘羲皇亲王’。他领旨却未领物，玉匣仍封在武英殿，但名义上却已经是叔父的了。
你们若要用，只能去求他。”
叶停云抬眼，瞳仁里映着灯火，像两口枯井里燃起了鬼火：“亲王如今何在？”
“仍在皇城。朕为他建了‘羲皇府’，就在朱雀大街尽头，距午门不过两坊之地。但他自北征旧伤复发，闭门谢客，连朕也很难见上了一回。”
叶停云沉吟片刻，忽地以掌击膝：“明白了。”
“明白什么？”
叶停云笑道，“你把剑髓提前赏给亲王，就是料定有朝一日我们会去求。亲王性子孤僻，求他比求你更难。但是一旦让他认可，那便……，所以你在给厉岚铺路。”
西炎王被拆穿，只抬手抚栏：“朕只能给到这里。能不能拿到，看你们的本事。”
叶停云转动轮椅，背对西炎王：“陛下放心，厉岚的骨头可比你想的还要硬的多。”
……
次日，天光未亮，朱雀大街尽头便出现一辆青辕小车。车帘半掀，露出厉岚半副白鬓。
高湛执鞭，心跳得比车轮还急。昨夜回馆，他亲耳听叶停云说：“羲皇亲王手握剑髓，却闭门谢客。此人昔年与先帝并肩北征，脾性比冰还冷。”
“冷？”厉岚当时只回了一个字，“捂热就好了。”
此刻，车止羲皇府前。
府门并不华丽，仅仅只是采用乌木制成，铜环暗绿，门额以篆体镌“羲皇”二字，笔力如刀，整体看上去壮阔无比。
高湛扣环三下，声音被雪吸得干净。
半晌，侧旁“吱呀”启一缝，露出一张驼背老者的脸，皱纹里夹着去年的雪。
“来者何人？”
高湛递帖：“天界山少山主，国子监博士厉岚，求见亲王。”
老者目光在“厉岚”二字上停了一瞬，似被针扎，却摇头：“主人不在，出去远游了。”
“敢问何时归来？”
“归期无定。”
“可留书否？”
“主人不认识字。”
说罢，门缝“砰”地阖上，铜环撞出脆响，惊起檐角两只寒鸦。
高湛回望车内。厉岚抬眼看了看府门，只淡淡道：“回吧，明日再来。”
……
第二日，雪色转暗，铅云低压，皇城像被扣在灰钵里。
厉岚仍乘那辆小车，却于辕前挂一盏琉璃灯，灯罩绘火纹，迎风不晃。
这是象征西炎王亲临的灯笼。
高湛不解：“师父，此举岂非以势压人？”
厉岚摇头：“亲王若真不在，灯照不照都无分别；若在，灯可免门房刁难。”
果然，乌木门再启时，老者目光先被那火纹吸住，喉结动了动，却仍垂首：“主人仍不在。”
高湛忍不住：“老丈，我师徒二人只求一物。若亲王避而不见，可开别的条件。”
老者抬眼，第一次露出笑，却比哭还涩：“条件？老奴二十年未见主人笑，更未见他与人谈条件。二位请回。”
门再阖。雪点被风卷着，打在灯罩上，噼啪作响。
“师父，要不算了？师祖说，可另寻他途。”
厉岚抬手，掌心接雪，看六角冰花在指缝间融化：“好不容易有了剑髓的消息，不能轻易放弃。回吧，后日再来。”
……
第三日，傍晚，皇城骤起北风，雪片大如席。高湛劝：“雪厚没膝，车行不易，明日再去？”
厉岚已披氅出门：“雪大，他若在，总不好赶人。”
小车出馆，却弃了平稳官道，改走后巷。
高湛愕然，巷窄且陡，积雪覆冰，稍不留神便坠沟。
厉岚却指路频频，似对地势了如指掌。
高湛心中暗惊：莫非师父昨夜独自踏勘过一路？
巷尽，便是羲皇府后门。
门更小，仅容一人，无环无扣，只一孔如拳，黑沉沉。
厉岚下车，不扣不唤，只抬手——
“叮。”
一枚白子，敲在乌木门上，声音清越，如棋子落枰。
高湛屏息。半晌，门内脚步踏雪，“咯吱”渐近。
却听“咔哒”一声，门闩自落，开出一条缝，仍那老者，肩背却挺得笔直，目光雪亮：“主人请厉先生入。”
高湛大喜，刚欲迈步，老者伸手拦住：“只请先生一人。”
厉岚回首，对高湛轻声道：“去车前等我。”说罢，推门而入。
府中无灯，只以冰为灯。
庭院四角，竖四根冰柱，柱心嵌夜明珠，幽光透冰，照得雪如碎玉。
正中一条碎石小径，扫得寸雪不留，直通向一座松木小榭，匾曰“枕剑”。
榭门半掩，有琴声透出，调子古拙，似《广陵散》残章，却于最高处忽断，如剑折鞘中。
厉岚立于阶下，拱手：“天界山厉岚，求见王爷。”
琴声止，门自开。
内无烛，只一铜火盆，燃赤炭，火上横搁一截焦木，木上插一柄无鞘之剑，剑身赤红，像被地狱火反复淬过。
剑侧一人，背对门，披玄狐大氅，踞坐蒲团，膝横一张无弦琴。
“厉岚？”声音低沉，带金属摩擦之音，“白发如雪，果然。”
厉岚再揖：“亲王殿下，北境烽烟将起，青冥断裂，唯有大荒剑髓可续。请殿下赐髓。”
那人仍不转身，只抬手，指向火盆上赤剑：“剑髓在此。能自取，便拿去。”
厉岚抬眼，见赤剑周围，三尺之地，无雪无霜，却有一层暗红雾气，如火吐舌。
他心中一凛：那是剑髓外泄的杀意，凡人稍近，血沸成汽。
“殿下如何才肯割爱？”
“一局棋。”亲王终于转身，面容隐于火盆腾起的赤雾后，只露一双眼，瞳仁竟与西炎王有三分相似，却更冷，“你胜，剑髓携走；你败，留你，陪我十年。”
厉岚微笑：“若和？”
“和棋，再弈，直至天光。”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