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晴光大好，天界山巅生金。
厉岚一行穿过去往擎穹峰的小路，山风卷着焦糊与晨露，吹得袍角猎猎。
今日非擂非战，更叫人欣喜。
谢疏亲传“问剑令”，允他自由出入三十六重楼，却迟迟未肯册封“少山主”。
三十六重楼，名取自天罡三十六转，一转一重，藏尽功法剑谱、丹方秘史。
平日唯有长老可入，弟子需持手谕、验根骨、搜魂魄，方可踏进前三楼。
此刻，谢疏立于楼前白玉阶，素衣墨氅，袖口银线闪寒光，掌中托一枚三寸玉令——通体青，正面篆“问剑”，背面却空无一字，像故意留出的悬念。
“持此令，天罡三十六楼随你行走。”谢疏抬手，玉令悬于指尖，并不急着递出，声音被山风削得薄而利，“但有一言在先——少山主大典，需择黄道吉日。一月后，方可昭告天下。”
“另赐‘洗髓池’一次，补你此前借剑意冲破开脉之暗伤。”
厉岚双手接过，指尖触到一丝冰凉，像摸到一块终年不化的冰。
他抬眼欲问，谢疏却已转身，只留一道背影被朝阳拉得极长，仿佛故意把答案拖进阴影。
“一月？”椋蕊蹙眉，小声嘀咕，“册封还要挑日子？天界山何时这般讲究。”
错华以扇敲掌心，目光掠过楼门两侧的金纹阵柱，压低嗓音：“事出反常必有妖。三十六重楼都可以进，却又不给名分——这是在等变数。”
曹旭咧嘴道：“还能有什么变数，你就是想太多了，毕竟册封少山主是大事，选择黄道吉日也说得过去。”
“唉！”错华轻叹一声，“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陆长清未语，只抬眼望向峰顶。
那里，一条白玉天梯隐入云海，阶面映出晨曦，像一柄倒悬的剑，锋口直指苍穹。
她袖口微动，掩去指尖轻颤，那条路，是他与叶停云私下与长老阁订下的生死契，尚未对少年们吐露一字。
叶停云亦未现身。
晨钟响时，他便被青衣童子请去剑律堂校订旧档。
……
洗髓池。
石阶螺旋而下，灯火被潮气压得极低，像将熄未熄的鬼火。
尽头是一扇青铜巨门，门上浮刻“万剑潮”三字，每一笔都是一柄倒悬的小剑，锋口朝外，触之即伤。
谢疏以指为笔，于虚空连点数下，剑阵自内而开。
轰——
门后世界豁然开朗：
一座倒置的穹顶石窟，高三十丈，穹顶悬剑十万。
剑尖朝下，剑柄以铁索相连，像一片倒生的钢铁森林。
最下方，一方十丈见方的玉池，池水无色，却倒映不出任何影子——
仿佛连光都被剑意绞碎。
“脱衣，入池。”
谢疏负手立于阶上，声音被洞壁撞出层层回声，“万剑潮落足三百六十息，一息一蜕变。撑过三百六十息，洗髓功成；撑不过——”
他指尖轻弹，池边立起一座小小石碑，碑面空白，“撑不过，修为会暴跌。”
厉岚点头，解衣。
少年脊背瘦削，却布满旧伤：剑痕、枪伤、火烙……像一张被岁月揉皱又展开的纸。
他抬脚，赤足踏入玉池。
第一息——
池水无波，却有一股森寒剑意顺着脚踝爬上来，像千万只冰蚁啃噬骨髓。
厉岚咬牙，未吭声。
第十息——
穹顶悬剑无风自颤，发出“嗡嗡”龙吟；一缕剑意凝为实质，自上空垂落，刺入他左肩。
血珠刚现，便被池水吞没，连红色都未泛起。
第三十息——
剑意如潮，十道、百道……化作银白雨丝，自上而下贯体而过。
少年浑身浴血，却始终脊背笔直，双手结印于膝
第五十息——
池水开始旋转，形成一个漩涡，漩涡中心，正是厉岚丹田。
他能清晰感觉到：
每一道剑意都在切割他的经脉，又在下一瞬被池水黏合；
被叶停云以剑意强行拓宽的开脉瑕疵，被万剑一点点剔去，像雕匠剔除玉胚上的最后一点石皮；
丹田深处，浮现小剑残影——两缕清风缠绕的小剑——被剑意反复冲刷，竟浮现出第一道纹理：
一柄极淡极淡的小剑，剑尖指天。
第一百息——
少年七窍流血，血珠离体寸许，便被剑意绞成红雾。
红雾却不散，凝成一朵朵小小的梅花，浮于水面，随漩涡旋转。
是“折梅”剑意与万剑潮的共鸣。
第一百五十息——
穹顶铁索忽地断裂一截，一柄古剑直坠而下。
剑未至，剑压已把厉岚脊背压弯三寸。
少年嘶吼，青冥自动出鞘半寸，替他挡下剑压。
“锵——”
剑尖停于百会三寸之上，剑身被青冥剑意所激，发出悠长悲鸣，似在俯首。
第二百息——
池水由无色转为淡银，像熔化的月。
厉岚意识开始模糊，却在此刻听见一缕琴音——
错华跪坐在池边，折扇别在腰间，双手抚琴。
琴音入耳，化作一道道细线，把他从黑暗边缘拉回。
第三百息——
漩涡最深处，那柄小剑纹理已清晰。
穹顶十万悬剑同时低垂，剑尖朝池，如臣子朝君。
第三百六十息——
池水骤然静止，由银转金，化作一朵朵金莲，托住少年赤足。
厉岚睁眼，丹田深处，一柄小剑缓缓旋转。
他抬手，青冥自动入鞘，发出欢喜清鸣。
——
池外石阶
谢疏抬眼，正见少年披衣而出，白发湿透，却眸若晨星。
“多久？”厉岚嗓音沙哑。
“三百六十息，满潮。”
谢疏声音里带着极淡的笑，“自今日起，你之经脉可容天罡三十六转之意，再无瑕疵。”
他转身，望向穹顶，那里十万悬剑仍低垂，像一场被定格的大雪。
“万剑潮已认可你，但——”
谢疏回头，目光落在少年脸上，“少山主册封，仍需一月，叶师叔会离去一个月。”
厉岚心头一跳，却未多问，只拱手：“明白。”
……
问剑峰，静庐。
灯影摇晃，五人围炉。
椋蕊捧碗姜汤，一勺一勺吹凉，喂到少年唇边；
错华以扇作笔，在桌面画下洗髓池所见“小剑”纹样，啧啧称奇；
曹旭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小剑模样真是讨人喜欢！”
陆长清望向窗外夜空：
那里，一条白玉天梯自峰顶垂落，隐入云海。
而天梯前，风雨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