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达，整个陈家寨的运转模式骤然切换。
磨刀霍霍的杀气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磨药熬粥时升腾的浓烈药味与粮食香气。
第一支医疗队，由徐秋菱亲自带队。
在罗虎所部一个旗队的护卫下，他们以“鄠县巡检司”的官方名义，进入了三十里外的王家村。
踏入村口的一瞬间，一股浓稠到化不开的恶臭，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那是尸体腐烂的腥臭，混杂着焚烧草木的焦糊，更有一股名为绝望的酸腐气，闻之欲呕。
整个村庄，死寂无声。
几只野狗正啃食着路边一具发黑的尸体，看见人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夹着尾巴钻进了倒塌的院墙。
“他娘的……”
罗虎的拳头捏得骨节发白，那张粗犷的脸上写满了惊骇。
“这还是人住的地方？”
徐秋菱的脸色也瞬间惨白，但她强迫自己站稳了。
那双清亮的眸子扫过死寂的村落，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准备防疫！”
“所有人，戴上口罩，分发石灰，消毒！”
医疗兵与战兵的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他们用石灰在村口划出隔离带，架起行军大锅，倒下清水与粮食，燃起熊熊烈火。
米粥的香气，终于为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注入了一缕活人的气息。
一些紧闭的破门后，裂开了细微的缝隙。
一双双死寂的眼珠，从门缝后窥探着这群不速之客。
他们穿着白色的罩衣，脸上蒙着白布，不像官兵那般凶神恶煞，也不像流寇那般贪婪嗜血。
他们只是沉默地做事，像一群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匠人，严谨而高效。
突然，一个院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徐秋菱立刻带着两名医疗兵冲了进去。
院内，一个妇人抱着个浑身滚烫、已经开始抽搐的孩子，哭得肝肠寸断。
孩子的父亲，一个形容枯槁的汉子，则跪在一旁，用头一下下撞着冰冷的地面。
“救救我的娃……求求你们……”
妇人看见徐秋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物理降温！”
徐秋菱没有半分犹豫，命令脱口而出。
医疗兵熟练地解开孩子衣物，用温水布巾不断擦拭他的腋下和脖颈。
徐秋菱飞快地从药箱中取出一片白色药片，用小勺碾碎，只取四分之一的量，兑上温水，撬开孩子的嘴，一点点喂了下去。
那汉子看着那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白色药片，眼中满是茫然与绝望。
这就是药？
能治好要人命的瘟病？
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一个时辰后，奇迹发生了。
那孩子身上的高热，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了下去。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不再抽搐的身体也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退了……热退了！”
妇人摸着孩子不再滚烫的额头，决堤的泪水汹涌而出，当场就要给徐秋菱跪下。
徐秋菱一把扶住她，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还没脱离危险，继续观察。去外面领一碗粥水，你们也几天没吃东西了。”
这一幕，被墙缝后无数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那些麻木的眼神里，终于亮起了一点微光。
希望，就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开始荡起一圈圈涟漪。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
他们拖着病体，扶着亲人，蹒跚着来到医疗队设立的临时诊所前。
徐秋菱和医疗兵们忙得脚不沾地。
诊断、发药、喂水、施粥……
罗虎则指挥着战兵，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抬出村子，挖坑深埋，再撒上厚厚的生石灰。
他们动作肃穆，没有半分不敬。
夜幕降临，当热腾腾的肉粥分发到每个幸存者手中时，整个王家村，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啜泣。
那不是绝望的哭嚎，而是劫后余生的宣泄。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徐秋菱面前，浑浊的老泪淌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敢问……恩人是哪路神仙下凡，来救我们这些将死之人？”
徐秋菱摇了摇头，轻声道：“老人家，我们不是神仙。我们是奉了我们陈大人的命令，前来救助乡亲的。”
“陈大人？”老者一愣。
“对，陈大人。”一名正在分粥的战兵接口道，脸上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我们陈大人说了，都是关中的乡亲，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伙儿就这么没了！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要把人救回来！”
“陈大人……”
老者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这县里什么时候出了一位姓陈的大人。
不过眼下也不重要了，只要还有人能管管他们，能活下去，哪还管是什么大人。
顿时纷纷喊着。
“是陈大人派来的神医！”
“陈大人没忘了我们！”
“陈大人”这个名号，像一颗种子，在这些绝望的村民心中，迅速生根发芽。
他们不知道陈海是谁，不知道陈家寨在哪，他们只知道，在流寇都抛弃他们的时候，是这位“陈大人”，派人给他们带来了活路。
然而，有光明的地方，必有阴影。
王家村的地主王老财，看着村民们对医疗队感恩戴德的模样，心中的警铃盖过了外面的哭声。
这些泥腿子，以前见了他跟见了活阎王一样。
现在，居然敢不听他的号令，围着那群外乡人转！
更让他眼红的，是医疗队带来的粮食！
瘟疫爆发后，他仗着存粮多，闭门不出，还趁机用几斗米换了村里好几户人家的地契。
现在这群人一来就免费施粥，他的粮食还怎么卖出天价？
断他财路，无异于刨他祖坟！
“一群装神弄鬼的妖人！”
王老财终于按捺不住，带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气势汹汹地冲到医疗队驻地。
但他没有直接动手，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精明与怀疑。
“吵什么！”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
罗虎魁梧的身躯挡在徐秋菱身前，投下的阴影便足以让人生畏。
“你，是在阻碍我们巡检司执行公务？”
王老财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仗着自己背后有人，还是梗着脖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巡检司？老子在县里有亲戚，怎么没听说过鄠县出了你们这么一号人物？别是流寇假扮的吧？”
他指着罗虎，声音陡然拔高。
“官府的文告、印信呢？拿出来看看！空口白牙就想在老子的地盘上施粥救人？你们安的什么心！”
他笃定，这群人拿不出凭证。巡检司哪有这么好心！县尊老爷更不会管乡下人的死活！
村民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罗虎的脸上，却露出一抹森然的冷笑。
“很好。”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猛地在王老财面前展开！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这是鄠县县尊徐大老爷亲批的防疫公文！这上面，是县衙的关防大印！”
那刺目的红色官印，仿佛一轮血日，灼得王老财双眼刺痛。
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
真的……竟然是真的！
他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群杀气腾腾的丘八，竟然真的是官府的人！
他想不通，一向只知捞钱的徐县令，怎么会发这种善心？
罗虎看着他煞白的脸，将公文收回，声音冰冷得像是淬过冬日的河水。
“现在，你还认为我们是假冒的吗？”
“不……不敢……”王老财浑身一软，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连忙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原来是官爷，误会，天大的误会！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官爷们辛苦了，快请进，快请进！”
他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悄悄对自己最心腹的家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溜出村子，去府城给自己的表兄——孙推官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