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周海东的呼吸，停顿了。
那不是刻意的停顿，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被某个关键词瞬间攫住心神后的生理反应。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在密林中突然听到了那头他追踪已久的猛兽的低吼。
房间里很安静，丁凡甚至能听到电流通过听筒传来的微弱嘶鸣。
“陈国华……”周海东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听不出那瞬间的停滞，只剩下一种浸泡过无数案卷后的疲惫与沙哑，“丁书记，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水平。”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句评价，将问题又抛了回来，同时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谈不上有水平，只是有些困惑。”丁凡的语气很平静，“林德义在南陵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如果没有省里的人点头，他不可能把盖子捂得这么严实。我只是在想，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能量大的人，省里有不少。”周海东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飘忽，“但能量大，和敢把能量用在这种地方，是两码事。有些人爱惜羽毛，有些人……则根本不在乎身上沾的是泥还是血。”
这段话像一段绕口令，但丁凡听懂了。周海东在暗示，陈国华属于后者。
“丁书记，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有些事，你看得比我更清楚。官场上的人事经纬，盘根错节，有时候，你眼睛看到的‘王’，未必是真正的‘王’。他可能只是棋盘上，叫得最响、冲得最前的那枚‘车’。”周海东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刚打了王建国一场漂亮的胜仗，现在风头正劲，但也是最容易被盯上的时候。陈国华的这杯酒，不好喝。”
丁凡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这边，对林德义的审讯还有很多硬骨头要啃，一时半会儿回不了京城。等我这边有了阶段性结果，我会找机会跟你碰个面。有些东西，不适合在电话里讲。”周海东最后说道。
“好，我等您消息。”
挂断电话，丁凡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周海东的话，证实了那条匿名短信的警告——蛛王另有其人，陈国华很可能只是一个摆在台前的“车”，用来吸引火力和试探对手。
那么，真正的“蛛王”是谁？他为什么要让陈国华这枚“车”来邀请自己？这盘棋，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房间门被敲响，陈阳探进一个脑袋：“书记，晚饭怎么说？我刚打听了，这招待所的自助餐听说不错，要不……”
他话还没说完，丁凡办公桌上的红色座机，突然响了起来。
那铃声短促而有力，与普通的电话铃声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省委招待所内部的加密专线电话，只有在传达重要指示时才会启用。
陈阳立刻闭上了嘴，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丁凡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喂，你好。”
“请问是江州市委丁凡同志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标准，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像一块经过精准切割的方钢。
“我是丁凡。”
“丁凡同志，这里是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经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并报请中央组织部批准，现对你进行任职通知。”
来了。
丁凡的心沉静如水，握着听筒的手，稳如磐石。
一旁的陈阳和马东国，连呼吸都停住了。
“任命丁凡同志，为中共江东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委员。”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省纪委常委！
陈阳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马东国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裤缝。
然而，这只是开始。
“同时，丁凡同志继续兼任中共江州市市委委员、常委、书记。”
兼任！
如果说前一个任命是震惊，这一个任命，则是石破天惊！
通常情况下，担任省纪委常委，意味着工作重心将转移到省里，地方职务会被免去。而这种“兼任”的模式，极其罕见，尤其是在一个地级市市委书记的身上。
这意味着，丁凡将同时拥有两把最锋利的武器——省纪委常委的“查人”之权，和市委书记的“用人”之权！
“该任命即日生效。相关文件，将于稍后送达。请丁凡同志做好工作交接准备，并于明日上午九点，到省纪委常委会报到。”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完，没有半句多余的客套，直接挂断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我……我……我的天……”
陈阳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他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书……书记……不，丁……丁常委！”他一步窜到丁凡面前，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您……您这是……一步登天了啊！省纪委常委！正厅级！我的妈呀！咱们江州，出了个通天的大人物！”
他兴奋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以后，以后在省里，谁还敢跟咱们江州叫板？谁不服，书记您……不，丁常委您直接查他！”
与陈阳的狂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东国的沉默。
这位见惯了官场风浪的老同志，此刻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
他缓缓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温水，双手递给丁凡。他的手很稳，但丁凡能看到，他指节处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书记。”马东国没有改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杯水，怕是以后您最需要的东西了。”
丁凡接过水杯，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清澈的水。
马东国的意思他懂。位高权重，烈火烹油，最难得的，就是保持一颗冷静清醒的头脑。
“从科员到正厅，不到三年……”马东国低声感慨，与其说是在对丁凡说，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这样的速度，我跟在老领导身边几十年，闻所未闻。这已经不是坐火箭了，这是……神话。”
他抬起头，看着丁凡那张年轻却异常平静的脸，郑重地说道：“书记，风起于青萍之末。您现在站的地方，已经不是山腰，而是万仞绝壁的峰顶。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滚滚雷霆。每一步，都不能错。”
“我知道。”丁凡点了点头，将水杯放到桌上。
他当然知道。
这个任命，是王建国和更高层递过来的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也是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利刃。
用好了，他可以披荆斩棘，荡平前路一切障碍。
用不好，第一个被这把剑割伤的，就是他自己。
省纪委常委，兼任江州市委书记。
这个身份，让他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目光投向省内任何一个他认为有问题的角落，而不再需要像在南陵那样，借着“考察”的名义，行“密查”之事。
他的猎场，从江州一地，扩展到了整个江东省。
而他的敌人，也将从地方的土皇帝，变成了省委大院里，那些真正手握权柄的巨擘。
丁凡的目光，落在了那部刚刚沉寂下去的红色电话机上。
他想起了张敬源那张和煦的笑脸，想起了陈国华那场未成的“麒麟阁”饭局。
丁凡的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省委副书记，陈国华。
现在，我们之间这场游戏的规则，好像……变得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