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怯生生的，像是受惊的小鹿。
顾云峥抬起头，朝着院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梳着双丫髻、约莫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正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脑袋。
她看上去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里，却充满了机灵和……紧张。
看到顾云峥望过来，她吓得脖子一缩，差点又躲回门外去。
“有事？”顾云峥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一些。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小丫鬟，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刚上战场时，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峥哥”的小兵。后来，他为了给自己挡一箭，死在了自己怀里。
“我……我……”小丫鬟鼓足了勇气，从门后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食盒。她低着头，不敢看顾云峥，声音细若蚊蝇，“奴婢……奴婢叫小草，是……是大厨房的烧火丫头。刚才听……听翠儿姐姐说您要用膳，奴婢就……就自作主张，给您送了些点心过来……”
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来，里面是几块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
“您……您刚回来，肯定饿了。先……先垫垫肚子吧。”
顾云峥看着那几块精致的桂花糕，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的小丫鬟，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
自作主张？
一个大厨房的烧火丫头，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这恐怕，是有人授意的吧。
“谁让你来的？”顾云峥淡淡地问道。
小草的身子，猛地一抖，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没……没有谁……是奴婢自己……”
“抬起头来。”
顾云峥的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小草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但还是听话地，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眼圈红红的，眼泪在里面打着转，一副快要吓晕过去的样子。
“看着我的眼睛，”顾云吾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再说一遍，是谁，让你来的？”
“我……”小草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带着哭腔，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招了。
“是……是李嬷嬷！是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她……她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让我来看看您……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让我看看您……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那样，是个……是个粗鄙不堪、只会撒泼打滚的……野丫头……”
说到最后，小草的声音，已经小得快要听不见了。
李嬷嬷……
顾云峥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就说嘛。
顾家那只老狐狸，怎么可能这么沉得住气？
在荣安堂被自己顶撞得下不来台，现在，就派人过来试探自己的深浅了。
如果自己真的吃了这块桂花糕，恐怕下一秒，“贪嘴”、“没规矩”的名声，就要传遍整个国公府了。
如果自己不吃，或者发怒，那又会坐实“性情乖张”、“难以管教”的罪名。
真实……好一招一石二鸟。
“我知道了。”顾云峥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东西放下，你走吧。”
“啊？”小草愣住了。
就……就这么简单？
这位大小姐，不打她？也不骂她？
“怎么？”顾云峥挑了挑眉，“还想留下来，陪我喝杯茶？”
“不不不！”小草吓得连连摆手，她放下食盒，如蒙大赦，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看着她那仓皇逃窜的背影，顾云峥的眼神，却变得有些幽深。
这个小丫鬟，看似胆小，实则……机灵得很。
刚才那番话，半真半假。
李嬷嬷让她来，是真的。
但那句“粗鄙不堪的野丫头”，恐怕就是她自己添油加醋，故意说给自己听，想要激怒自己的。
看来，这镇国公府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顾云峥没有去碰那碟桂花糕。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耐心地等待着。
她在等。
等那只老狐狸，亲自出招。
果然，没过多久，院门口，就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深褐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的老婆子，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正是顾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李嬷嬷。
“老奴给大小姐请安。”
李嬷嬷的声音，平板得像一块木头，行的礼，也只是微微屈了屈膝，充满了敷衍与傲慢。
顾云峥没有起身，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只是端起刚刚送来的茶，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何事？”
她的态度，让李嬷嬷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本以为，自己亲自过来，这个乡下丫头就算不诚惶恐地起身迎接，至少也该有个恭敬的态度。
可现在……
她竟然敢如此无视自己？！
“大小下，”李嬷嬷压下心中的不快，语气依旧平板，“老夫人有请。”
“哦？”顾云峥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祖母有何吩咐？”
“老夫人说，大小姐您刚回府，对府里的规矩，想必还很生疏。”李嬷嬷的下巴，微微抬高了几分，“所以，特意命老奴过来，从今天起，亲自教导您……何为，大家闺秀的……规矩。”
这话一出，院子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这哪里是教导？
这分明，就是下马威！
一个刚回府的嫡亲大小姐，竟然要被一个下人来教规矩？
这要是传出去，顾云峥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李嬷嬷身后的小丫鬟们，都忍不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她们仿佛已经看到，这位刚刚还威风八面的大小姐，是如何在这位以严苛着称的李嬷嬷手下，被磋磨得没了半点脾气的狼狈模样。
然而，顾云峥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反驳。
她只是缓缓地放下了茶杯，抬起头，看着李嬷嬷，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乖巧”的笑容。
“好啊。”
她轻快地说道。
“那就有劳……李嬷嬷了。”
李嬷嬷愣住了。
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和下马威，结果……
对方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这……这不对劲！
“大小姐，您……”
“既然是教规矩，”顾云峥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天真的“好奇”，“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吗？”
她靠得很近，李嬷嬷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北境风霜的凛冽气息。
不知为何，李嬷嬷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那……那自然是越快越好。”她强作镇定地说道，“请大小姐，随老奴来。”
“不。”顾云峥摇了摇头，笑得越发“天真无邪”。
“我觉得，就在这里，挺好的。”
她说着，目光缓缓地扫过院子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了那口，刚刚让她大显神威的水井上。
“李嬷嬷，”她歪了歪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期待”，“教规矩的第一课，不如……就从打水开始吧？”
“什么？！”李嬷嬷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让她……去打水？！
她可是老夫人身边最体面的管事嬷嬷！她怎么能去做那种粗使下人才做的活？！
“怎么？”顾云峥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眼神也慢慢变冷，“嬷嬷刚才不是还说，要亲自教导我吗？”
“难道，在嬷嬷看来，这学习规矩，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人心！
“还是说……嬷嬷觉得，我这个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连让你亲身示范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李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好一顶大帽子！
她要是敢说个“不”字，那就是看不起主子，就是大不敬！
这个丫头……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乡野村姑！
她是个魔鬼！
“怎么？”顾云峥看着她，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作势要去捏自己的手腕，“需要我……帮你吗？”
“不！不必了！”
一想到翠儿那张被打成猪头的脸，李嬷嬷吓得魂飞魄散！
她再也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那口水井边。
她看着那沉重的辘轳和粗糙的麻绳，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这辈子……都没干过这种活啊！
“嬷嬷，您在等什么呢？”顾云峥那“催促”的声音，如同魔音灌耳，在后面不紧不慢地响起，“是等我……亲自过去‘请’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