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砖窑内，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与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深秋的寒意无孔不入，即便众人寻来枯草堵住缝隙，那阴冷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肌肤，更侵蚀着本已紧绷的神经。窑内光线昏暗，只有一小堆刻意压制的、几乎无烟的篝火提供着微弱的光与热，映照着几张写满疲惫、忧虑与伤痛的面孔。
辛弃疾盘膝坐在距离火堆稍远的干燥角落，双目紧闭，眉头因体内传来的阵阵绞痛而紧锁。沈钧的银针之术虽暂时疏导了狂暴的内息，稳住了伤势恶化的趋势，但强行催谷、硬撼墨问以及连日亡命奔逃留下的沉疴，远非几根银针可以根除。他尝试着按照师门心法，引导内力缓缓流转，滋养受损的经脉，但每一次气息运转，都如同钝刀刮骨，牵扯着肋下、肩头以及内腑多处的暗伤，冷汗不断从他额角渗出，顺着坚毅的脸颊滑落，滴在满是尘土的衣襟上。
他怀中那枚鬼谷铁牌，此刻传来的温热感也显得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似乎连它本身也因主人的虚弱而变得黯淡。识海中，那幅曾经指引方向的星图，如今更是模糊一片，唯有代表苏青珞的那根情丝，虽然微弱，却依旧顽强地存在着，如同黑夜中唯一的光点，支撑着他近乎崩溃的意志。
青珞……你究竟在哪里？可还安好？史浩那老贼，有没有折磨于你？万千担忧与自责，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他恨自己无力，恨自己迟归，更恨这奸臣当道、忠良受戮的世道！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调息，他连忙用手捂住嘴，指缝间再次渗出殷红的血丝。
“弃疾！”一直守在旁边的沈钧立刻上前，满脸忧色，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不能再强行运功了！你经脉受损太重，强行冲关只会加重伤势！必须循序渐进，辅以药物静养！”
辛弃疾接过布巾，擦去嘴角血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沈兄，我……没有时间静养。三日，最多三日，我必须恢复行动之力。”他的目光投向窑口那方狭小的天空，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土层，看到那座藏匿了他挚爱的临安城。“青珞等不了，史浩更不会等。”
“可是……”沈钧还想再劝。
“没有可是！”辛弃疾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他重新闭上双眼，不再言语，只是放缓了内息运转的速度，以更温和、更持久的方式，一点点地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身体。那坚韧不拔的意志，让沈钧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另一边，韩常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虎，焦躁地在有限的窑内空间来回踱步。钢刀被他反复抽出、归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稍稍宣泄他心中的憋闷与怒火。王栓和赵四殉难的情景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尤其是王栓最后那决绝的断后嘶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他娘的！憋死老子了！”韩常终于忍不住，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窑壁上，震落簌簌尘土，“眼睁睁看着兄弟死在眼前，自己却像个耗子一样躲在这破窑里！这算什么道理！”
负责警戒的刘韬刚从窑口换岗下来，他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保持着冷静。他按住韩常的肩膀，沉声道：“韩大哥，稍安勿躁。王兄弟和赵四舍生取义，为的就是让我们能活下来，救出苏姑娘，完成未竟之事。你若此刻冲动，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牺牲？”
“道理俺都懂！”韩常猛地甩开刘韬的手，虎目含泪，“可俺这心里……堵得慌啊！还有苏姑娘，她现在不知道在遭什么罪……一想到这个，俺就……”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冷静！”刘韬语气加重，“辛先生重伤未愈，沈先生是文弱书生，我们现在力量薄弱，硬拼只是以卵击石。唯有等辛先生恢复一些，查明苏姑娘下落，方能谋定后动，予敌致命一击！此刻忍耐，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挥刀！”
韩常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颓然坐倒在地，抱着头，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兄弟的死，挚友的伤，未来的渺茫，这一切都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
窑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韩常压抑的抽泣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从东方升起，又缓缓移向中天。派出去打探消息和寻找食物的弟兄尚未归来，这让窑内的气氛更加凝重。
午后，辛弃疾再次从入定中醒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疲惫似乎减少了一丝。他感觉到，经过这大半日的温和调息，内息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狂暴难控，如同泛滥的洪水被初步疏导进了干涸的河道，虽然缓慢，却在实实在在地滋养着受损的根基。这让他心中稍安。
他看向坐在火边，正对着窑壁出神的沈钧，轻声问道：“沈兄，对于那‘冷月苑’，你可还有更多了解？比如其内部布局，守卫换防的大致规律？”
沈钧回过神来，凝眉思索片刻，道：“冷月苑我曾随友人去过两次，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其依山傍水而建，格局不算太大，但颇为精巧。主体建筑是一座临湖的‘揽月楼’，两侧有配殿回廊，后院则是一片梅林和假山。因其‘不祥’之名，日常守卫并不多，只有些老弱内侍负责洒扫。但若真被内侍省和皇城司接管，守卫必然大增，且定然都是精锐。至于换防规律……这等机密，外人绝难知晓。”
辛弃疾默默记下，心中开始勾勒冷月苑的轮廓。临湖、揽月楼、梅林假山……这些都是可能藏匿人的地方。
“史浩将青珞藏于皇家园林，虽隐秘，却也并非毫无破绽。”辛弃疾沉吟道，“皇家之地，规矩森严，人员物资进出必有记录，且需经过不同衙署。史浩权势再大，也不可能一手遮天，完全避开其他势力的耳目。尤其是内侍省，并非铁板一块……”
沈钧眼睛微亮：“弃疾你的意思是，可以从内侍省内部着手打探？”
“不错。”辛弃疾点头，“还有皇城司，史浩能调动的人手也有限，大规模、长时间地控制一处皇家园林，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我们需要知道，具体是哪些人在负责冷月苑的守卫，领头的是谁，这些人有什么特点、嗜好，或许能找到突破口。”
就在这时，窑外传来了约定的鸟鸣信号——是外出打探的弟兄回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很快，那名被派去探查周围情况和寻找食物的猎户弟兄闪身而入，他带回了一些野果和用皮囊装盛的清水，脸上还带着一丝兴奋。
“韩大哥，刘队正，辛先生，沈先生！”那弟兄顾不上歇息，压低声音急促道，“我回来的时候，绕道去了北边官道附近，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快说！别卖关子！”韩常急道。
“我看到了一队人马，大概二三十人，押送着几辆大车，正往临安方向去。看旗号打扮，像是……殿前司的兵！”
“殿前司？”刘韬眉头一挑，“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押送物资回城，为何不走更近的官道，反而绕到这偏僻方向？”
那弟兄继续说道：“我也觉得奇怪，就悄悄跟了一段。听到他们队伍里有人抱怨，说这趟差事晦气，大半夜被派去沈家庄那边‘擦屁股’，收拾残局，还折了几个兄弟……”
沈家庄！收拾残局！
众人瞬间明白了！昨夜袭击皇城司，帮他们解围的那伙神秘人，果然是军中出身，而且极有可能就是殿前司的人！
“殿前司……杨存中……”辛弃疾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杨存中，时任殿前都指挥使，是朝中为数不多的、手握实权且与史浩不太对付的宿将。他早年也曾受过岳元帅的提携，对辛弃疾的才具颇为欣赏。难道是他，在得知史浩的阴谋后，暗中派人相助？
“如果是杨殿帅……”沈钧也反应了过来，脸上露出希望之色，“他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至少，打探消息应该比我们容易得多！”
辛弃疾却缓缓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杨殿帅此举，已是冒了极大风险。公然袭击皇城司，此事可大可小。史浩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会死死咬住此事。杨殿帅此刻自身恐怕也承受着巨大压力，我们若再去寻他，无异于将他彻底拖下水，甚至可能给他引来杀身之祸。此非报恩之道，亦非智者所为。”
众人闻言，刚刚升起的希望又黯淡了下去。辛弃疾说得在理，官场倾轧，残酷无比，杨存中能出手一次已是难得，不能再指望更多。
“他娘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就只能干等着？”韩常再次烦躁起来。
就在这时，窑外再次传来鸟鸣声，这次是三短一长，带着急促——是另一名被沈钧嘱托、设法联系临安城内关系的弟兄回来了！
那弟兄匆匆入内，脸上带着奔波的风尘与一丝掩不住的激动。
“沈先生！辛先生！有消息了！”他顾不上行礼，急声道，“我通过一个在内侍省做采办的表亲，辗转打听到，冷月苑确实被封锁了，是由内侍省副都知邓洵和皇城司的一名姓胡的指挥使共同负责！而且，就在前天，有一辆密封的马车，在深夜从皇城司侧门出来，直接去了冷月苑，护送的就是皇城司的人！”
“果然在冷月苑！”韩常猛地站起。
那弟兄喘了口气，继续道：“还有！我还打听到，那个负责冷月苑守卫的皇城司胡指挥使，有个相好的，是南瓦子唱诸宫调的许娘子。这胡指挥使极其好赌，尤其喜欢关扑（一种赌博方式），每旬必会找机会溜去南瓦子附近的赌坊玩上几把，据说在外欠了不少赌债！”
胡指挥使！好赌！南瓦子！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辛弃疾的脑海！
一个大胆的、冒险的，却可能是唯一能接触到核心守卫人员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飞速成形！
他猛地看向韩常和刘韬，眼中重新燃起了灼人的光芒，那是一种属于沙场宿将、在绝境中捕捉到战机时的锐利与决断！
“韩兄，刘队正！”辛弃疾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力量，“我们的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