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便宜处置”的圣旨,如同尚方宝剑,赋予了朱标及其派往山西的干员前所未有的权威与底气。太原府内的政治气压骤然改变。
新任清丈主官,总核衙门郎中周忱,手持圣旨与太子手谕,不再与晋王府属官虚与委蛇。他径直前往阳曲县,召集县令及地方耆老、士绅代表,当众宣示朝廷“清丈田亩、均平赋役、绝不加赋”的决心,并将太子手谕中“无论涉及何人,立按律严惩”的警告,一字一句,清晰道出。同时,他宣布了更为细致的清丈章程:所有丈量数据,须由官府吏员、当地推举的公正士绅及田主(或佃户代表)三方共同签字画押,当场核算,结果即日张榜公示于县衙门口及各村镇要道,接受全体士民监督质询,有异议者五日内可持地契至县衙复核。
此法一出,试图在丈量过程中做手脚的空间被极大压缩。阳曲县内,一些原本受流言影响、心存观望的中小地主,见朝廷态度如此坚决,程序如此公开,又听闻浙江等地百姓确因新政得利,心思开始活络。毕竟,若真能厘清田亩,固定赋额,长远看也非坏事。
然而,真正的破局,来自于周忱选定的一处“硬骨头”——阳曲县内最大的田庄,其主人乃晋王府一位颇得朱棡信任的管事,姓王。此庄田亩众多,边界模糊,历来是地方官不敢深究之处。
清丈当日,王管事带着几个豪奴,大剌剌地来到田头,阴阳怪气:“周大人,不是小的不配合,只是这庄子的地界,历来如此,先晋王爷在时便是这般。如今若要重新丈量,动了风水,惊扰了地脉,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周忱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丈量田亩,乃朝廷定制,依的是《大明律》与新政章程。风水地脉之说,若敢阻挠国策,本官便按‘妖言惑众、阻碍清丈’之罪,请王管事去按察使司衙门分说分说。”他一挥手,随行的护卫兵丁上前一步,手按刀柄,目光冷冽。
王管事脸色一白,气焰顿消。他瞥见周围还有不少被邀请来监督的本地士绅和村民,心知若再强硬,只怕立时就要被拿下,届时不仅自己倒霉,还可能牵连晋王。他只得悻悻退开,眼睁睁看着吏员与受邀士绅开始拉绳丈量。
丈量过程极为细致,遇到边界不清之处,周忱便命人查阅旧册,询问周边田主,力求公允。最终清丈结果,该庄子实际田亩比鱼鳞旧册多出近三成!其中既有历年隐漏,也有新垦未报之地。
数据一出,全场哗然。周忱当即命人将结果详细登记,三方画押,并立刻书写榜文,准备公示。王管事面如死灰,却再不敢多言。
阳曲县其他观望的士绅大户,闻听此事,无不凛然。连晋王府管事的名下田庄都被如此雷厉风行地清丈,隐田尽数查出,他们哪还有侥幸之心?纷纷主动配合清丈,生怕慢了一步,被当成典型严办。
不过月余,阳曲县的清丈工作竟已完成了七七八八。随着一张张红榜贴出,新旧税额对比清晰可见。绝大多数自耕农和佃户的负担明显减轻,欢欣鼓舞;而田产众多者,税额虽有增加,但因程序公开,数据确凿,加之朝廷严惩舞弊的威慑,多数人也只能认缴。阳曲县衙征收夏税时,竟比往年还要顺利几分,入库钱粮反而因清出隐田而有所增长。
“阳曲模式”的成功,如同在山西这片沉闷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消息迅速传遍三晋大地。太原府其他州县,乃至山西布政使司其他府县的官员、士绅,闻风而动。许多人意识到,朝廷此次是动真格的,连晋王殿下似乎也默许(或无力阻止)了,再抵抗下去,非但无益,反而可能引火烧身。一些原本抵触情绪强烈的州县,态度开始软化,主动向省里请求派遣清丈队伍。
太原,晋王府。
朱棡听着长史禀报阳曲县的情况以及山西各地的风向转变,脸色铁青,久久不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大哥朱标甚至无需亲自出面,仅凭一道圣旨、一纸手谕,以及几个能干的下属,就将他精心营造的抵抗局面瓦解于无形。父皇那毫不掩饰的支持,更是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再有任何过激举动。
“罢了……”朱棡颓然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告诉下面的人,配合清丈吧。不要再搞小动作了。”他知道,在这场兄弟阋墙的暗战中,他已经一败涂地。继续对抗,只会让自己更加被动,甚至失去父皇那本就所剩不多的眷顾。
阳曲破冰,新政之锋历经兄弟私心的磨砺,非但没有钝挫,反而更加锐利,其势已不可阻挡地向着山西全境,乃至整个大明疆土蔓延开去。朱标坐在金陵东宫,收到周忱从阳曲发来的捷报,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充满希望的笑容。他知道,最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便是将这砥砺过的锋刃,指向帝国更深处的积弊与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