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意已决,御前风波暂息。朝廷明发上谕,重申浙江赋税新政试点之决心,严令地方全力推行,不得延误。政治的浪潮,终于重重拍打在浙江的现实滩涂上。
杭州,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内,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三司长官齐聚,面色凝重。案头摆放着朝廷章程与刚刚拟定的本省实施细则。
“诸位,”布政使环视在场官员,声音低沉而坚决,“事已至此,毋庸多言。太子殿下于御前力排众议,陛下圣意如铁。新政推行,关乎我等身家性命,更关乎浙江百姓福祉,亦关乎朝廷国策成败。唯有同心协力,将此事办好,方是唯一出路!”
他随即宣布成立“清丈田亩总核衙门”,由按察使司派员监督,布政使司遴选“干练、清廉、通晓田亩事”之官员及吏员组成清丈队伍,分赴各府县。同时,行文各府州县,命其张贴安民告示,召集地方士绅耆老,详释新政条款,尤其是“摊丁入亩”对无地少地百姓的益处,以及清丈过程中严禁胥吏舞弊的严苛律条。
命令下达,机器开动。然而,执行的阻力,远超想象。
在湖州府乌程县,第一支清丈队伍刚至县衙,便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当地几位致仕官员及大族族长联名递上“陈情书”,言辞恳切,忧心忡忡,言及清丈恐扰民,恳请官府“体恤民情,缓步施行”。县令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对清丈之事,态度暧昧。
清丈队伍中一位年轻气盛的户部主事,欲强行推动,却发现自己寸步难行。胥吏消极怠工,提供的鱼鳞图册陈旧模糊;下乡丈量时,乡间保甲长言辞闪烁,引路迟缓;甚至丈量工具也频频“意外”损坏。地方势力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进行着软抵抗。
而在宁波府定海县,情形则大为不同。县令因海运之利,与沈家等海商关系密切,深知新政之利。清丈队伍一到,县衙全力配合,胥吏不敢怠慢。沈荣更是主动出面,宴请县中士绅,席间大谈海运带来的好处,以及太子殿下简化商税、摊丁入亩对地方长远发展的益处。一些家中田产不多、但商业利益较大的士绅,态度开始松动。
然而,真正的较量在田间地头。清丈伊始,各种问题便暴露出来。
有地主暗中指使佃户,在丈量时聚众围观,喧哗干扰;有士绅借口祖坟风水、宗祠圣地,阻挠丈量人员靠近其名下田产;更有甚者,重金贿赂清丈小吏,企图隐瞒田亩,或以次充好,将下田报为中田,中田报为上田。
消息通过驿站和密探,不断传回杭州三司衙门,也通过特殊渠道,呈送至金陵东宫。
朱标看着这些奏报,眉头紧锁。他深知,清丈田亩是“摊丁入亩”能否成功的关键,也是最易滋生腐败、激化矛盾的环节。他立刻做出指示:
一、申饬乌程县令,限期打开局面,若再敷衍推诿,立行革职查办。同时,从省里增派得力干员及护卫,加强乌程清丈力量。
二、明令各地,清丈过程必须公开,允许地方推举公正士绅或耆老在场监督,丈量结果需双方签字画押,张榜公示,有异议者可逐级申诉。
三、授权按察使司,对清丈过程中接到的舞弊举报,无论涉及何人,立即查办,一经核实,从严惩处!并可将几个情节恶劣、证据确凿的案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雷霆手段之下,浙江的局势开始出现微妙变化。
乌程县,那位态度暧昧的县令被省里派来的官员当场摘去官帽,锁拿问罪。几位暗中串联、阻挠清丈的士绅被按察使司传讯训诫,其中一人因证据确凿被革去功名,家产罚没。血淋淋的教训摆在面前,乌程县的抵抗势力顿时土崩瓦解,清丈工作得以艰难推进。
而在宁波,沈荣等人则积极配合清丈,主动将自家田亩如实上报,甚至协助官府劝说其他观望的士绅。定海县的清丈进度,远远快于其他府县。
乡野之间,普通百姓最初是茫然和恐惧,但随着告示的张贴和官府的宣传,尤其是看到一些平日里欺压乡里的胥吏或因舞弊被严惩,或在新规下不敢肆意妄为,而自家丁银数额确实有望大幅降低时,一种期盼的情绪开始悄悄滋生。尽管仍有疑虑,但至少,他们看到了改变的可能。
浙江大地,风云激荡。清丈的绳索,一寸寸地勒紧旧有利益格局的肌肤,疼痛与反抗在所难免。但朝廷的决心,太子的意志,以及那柄高悬于贪官污吏和顽固士绅头顶的铡刀,正一步步地将这变革推向深处。
朱标在金陵,每日密切关注着浙江的每一点进展。他知道,这清丈风云,只是赋税新政的第一道坎,后面还有折色法的推行、商税的简化等诸多难关。但他更知道,唯有迈过这道坎,才能触及那积弊的核心,才能真正开启他心中那个“藏富于民”的新时代。他提笔给浙江布政使写了一封密信,信中除了指示,更有一句:“事虽万难,心要定。但为黎民计,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