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之行,如同一场淬火,炙烤过父子二人坚硬的外壳,露出了内里未曾完全冷却的柔软。回京的路途,依旧沉默居多,但那沉默中少了几分对峙的剑拔弩张,多了几分各自沉淀的思绪。
朱元璋不再提守灵,不再提嫡庶,更多时候是望着车窗外飞驰的景色,目光深沉,不知在权衡什么。朱标则一如既往地平静,但这份平静下,是经过祖坟前的爆发和老屋夜话后,更加明晰的内心坚持。
常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她依旧沉静地随行,只在无人时,与朱标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知道,风暴的中心,正在悄然转移。
銮驾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紫禁城,没有惊动太多人。然而,朝堂上下无数双眼睛,早已聚焦于此。所有人都想知道,这场由太子“辞储”引发的惊天波澜,最终会以何种方式收场。
回宫次日,朱元璋并未临朝,只是下了一道简单的口谕:太子禁足解除,恢复参与朝议。
这道旨意看似平淡,却让无数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解除禁足,意味着皇帝并未因太子的顶撞而彻底厌弃;恢复朝议,更是明确表示,太子依旧是太子,东宫地位未变!
一时间,猜测四起。有人失望,有人庆幸,更多人则是困惑不解——陛下何时变得如此“宽宏大量”了?
又过了几日,一场小范围的御前会议在武英殿举行。参与的有李善长、刘伯温、徐达等几位核心重臣,以及肃立一旁的朱标。
议题本是关于北方军屯事务,但商议至尾声,朱元璋却忽然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臣,最后落在朱标身上,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
“前番,因丧仪之事,太子与朕有所争议。”他直接挑明了那件让所有人讳莫如深的事情,殿内气氛瞬间一凝。“太子秉持礼法,固守嫡庶之辨,其心可鉴。然,孝道亦不可废。”
众臣屏息,知道关键来了。
朱元璋继续道:“朕思虑再三,皇子为庶母守灵,乃人子之情,然储君之身,关乎国体,确不宜行过重之礼,久耗其身。今后,若再有此类事宜,太子及诸皇子,可依制祭拜、哭临,以示哀思,守灵之事,酌情而定,不必拘泥古礼,苛责过度。”
他这番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既肯定了太子坚持“嫡庶礼法”的原则正确性,也强调了“孝道”不可偏废。但实际上,却是对朱标主张的巨大让步——默认了太子无需为庶母行重孝,确立了储君在丧仪中的特殊地位,并将“酌情而定”的权力,某种程度上交还了东宫和皇帝自己,而非一味遵循死板规矩。
这等于是在不动摇“孝”这面大旗的前提下,悄悄修正了那条曾让朱标激烈反抗的“规矩”。
李善长等人精于世故,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纷纷躬身称是,无人敢有异议。
朱元璋最后看向朱标,眼神复杂:“太子,你以为如何?”
朱标出列,深深一揖,语气恭谨而坦然:“父皇圣明。儿臣此前言语冲撞,乃儿臣之过。然儿臣所为,亦是谨记父皇平日教诲,储君当为天下表率,明礼法,正纲常。今后,儿臣定当恪尽孝道,于礼、于情,皆不敢有失分寸。”
他既承认了“冲撞”的“过错”(给皇帝留足了面子),又再次强调了自己行为的原则是“明礼法,正纲常”(坚持了自己的核心立场),并承诺未来会平衡“礼”与“情”。这番回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朱元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罢了。此事,就此作罢。”
“就此作罢”四个字,为这场震动朝野的风波,画上了一个看似平淡,却影响深远的句号。
消息传出,坤宁宫内的马皇后,听闻了朱元璋在御前会议上的定论,以及朱标稳妥的回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眼中泛起了欣慰的泪光。她知道,丈夫终究还是听进去了,这个家,保住了。
而东宫内,常氏听到消息后,只是淡淡一笑,对身旁的侍女道:“去将殿下常看的那几本农书找出来吧。” 她知道,她的夫君,闯过了这一关,未来的路,或许会更艰难,但也必将更坚定。
朝臣们则心思各异,但所有人都清楚了一点:这位平日里温文儒雅的太子,骨子里有着不容触碰的原则和惊人的魄力。他不仅敢顶撞皇帝,还能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迫使皇帝做出了实质性的让步。太子的威望,经此一事,非但没有受损,反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树立了起来。
经此“守灵风波”,大明朝廷上下,对这位未来的君主,有了全新的认识。朱标用自己的坚持,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朱元璋过于严苛的部分做法,为这冰冷的朝堂,注入了一丝或许微弱,却至关重要的“人情”与“理法”的平衡。
而朱元璋,在凤阳的黄土坟前,在发妻可能伤心的认知里,也似乎开始了一场缓慢而艰难的反思。帝国的航船,在经历了一次剧烈的摇晃后,调整着方向,继续向前驶去。只是掌舵的皇帝和等候接班的太子之间,那根连接的绳索,在经历过极限的拉扯后,是变得更坚韧,还是更脆弱,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