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将玉兰置于东宫书房,既是一种审视,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照常处理政务,接见臣工,那两朵洁白的花静立窗边,仿佛只是寻常点缀。
这日午后,朱标的弟弟朱惘前来东宫拜见太子,禀报宗人府的一些例行事务。朱惘素来给人以敦厚谦抑、不甚灵光的印象,在众兄弟中并不起眼。他举止恭谨,言语木讷,一如往常。
事务禀报完毕,朱惘正欲告退,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了窗边小几上的那瓶玉兰。他脚步微顿,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憨直的好奇,瓮声瓮气道:“太子哥哥这里的花,开得真白,好看。”
朱标正批阅奏章,闻言抬眼,见他盯着玉兰,便随口道:“嗯,前几日从母后那里移来的。惘弟也喜欢?”
朱惘挠了挠头,显得有些局促:“臣弟不懂花,就是觉得……这香味好像有点……有点不一样。”他说着,又用力吸了吸鼻子,眉头困惑地拧了起来。
“不一样?”朱标放下笔,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何处不一样?”他这位弟弟向来迟钝,对花草更无研究,能让他觉得“不一样”,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朱惘被朱标一看,更加紧张,结结巴巴道:“臣弟……臣弟也说不好。就是……就是闻着不像平常在御花园里闻到的玉兰那么……那么清爽。这个香味,好像……好像闷了点,还有点……有点甜丝丝的,怪腻人的。”他努力描述着,词汇贫乏,但那份困惑和隐约的不适感却真实无比。
朱标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朱惘不知道这花的来历,更无理由在此事上作伪。他这般迟钝的人都觉出异常,那这花香恐怕真的有问题。
“甜腻?”朱标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惘弟再仔细想想,这甜腻之气,可曾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
朱惘苦着脸,使劲回想,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低呼道:“啊!臣弟想起来了!去年……去年臣弟府里有个侍妾,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种西域的香粉,说是能安神助眠,味道初闻挺香,闻久了就头晕脑胀,浑身不得劲!府医看了说那香粉里掺了不好的东西,叫……叫什么‘迷迭香’还是什么……对!就是那种有点甜又有点闷的头晕味道!跟这个……跟这个有点像!”他说完,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恐道:“太子哥哥!臣弟胡说八道!臣弟失言!这花是母后所赐,定是极好的!是臣弟鼻子蠢笨,闻错了!求太子哥哥恕罪!”
他吓得磕头不止,显然深知妄议皇后赐物是何等大罪。
朱标看着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弟弟,眼神深邃如古井。朱惘的反应纯粹而惊恐,绝非演戏。他是真的闻到了异常,并在自己的逼问下,凭借有限的认知和记忆,说出了最接近的可能。
那么,吕氏(朱惘正妃)献给马皇后的玉兰,为何会带有类似西域迷幻药物的异香?这绝非巧合!是吕氏自作主张,还是其父吕本授意?目标是谁?是常去坤宁宫请安的马皇后,还是他朱标?抑或是……一箭双雕?
“起来。”朱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并未闻错,也非胡言。能据实以告,何罪之有?”
朱惘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太子哥哥平静无波的脸,心中更是恐惧不安。
“此事,到此为止。”朱标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出此门后,忘掉你今日所言,忘掉这花香,更不得对任何人,包括你的王妃吕氏,提起半字。明白吗?”
“明白!臣弟明白!臣弟绝不敢乱说!”朱惘连连保证,冷汗已浸湿了鬓角。
“退下吧。”
朱惘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书房,心有余悸,只觉得双腿发软。
书房内,朱标缓缓站起身,走到那瓶玉兰前。他再次俯身,凝神细嗅。
那清雅的玉兰香之下,那一丝幽微、甜腻、令人隐隐不适的气息,此刻在他感知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的眼神瞬间冰寒刺骨,杀意隐现。
好一个吕家!好一个“高洁”的玉兰!竟敢将这等阴毒之物,借由朱惘王妃之手,送入坤宁宫,险些……若是母后时常闻之,若是自己未曾察觉……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沉声道:“来人。”
一名如同影子般的贴身内侍应声而入。
“将此花与瓶,立刻秘密送往太医院。”朱标的声音低沉而冷冽,“令院使及最可靠的御医共同查验,剖析其香气成分,重点查验是否含有西域迷幻类药物或其他损伤心神之物。过程绝密,若有泄露,参与之人,皆以谋逆论处!”
“奴才遵旨!”内侍心头巨震,屏住呼吸,上前极其小心地将那瓶玉兰如同捧着九族性命般捧走。
朱标独立窗前,阳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他原以为,那些反对势力最多不过在朝堂鼓噪,或在地方掣肘。却没想到,他们竟将手伸得如此之长,手段如此之毒,竟敢祸乱宫闱,算计到母后和他的头上!而且,是利用了他那个看似憨直、易被操控的弟弟朱惘!
利用他的家人,触碰他的逆鳞。
朱标缓缓握紧了拳,骨节泛白。
“吕本……孔家……还有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你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东宫的书房,温度仿佛骤然降至冰点。一场远比朝堂争斗更加凶险、更加残酷的暗战,因这两朵暗藏杀机的玉兰,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