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口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东宫,乃至整个朝堂都激起了千层浪。皇帝要携太子返凤阳祭祖?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无人能窥破这位开国帝王深沉如海的心机。
三日后,一支规模不大却护卫森严的銮驾队伍,悄然离开了南京城。没有旌旗招展的盛大仪仗,只有一种沉肃的气氛笼罩着车队。朱元璋与朱标同乘一驾最为宽大的御辇,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却一路无话。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常氏果然如她所言,随行在侧,被安排在后方的马车中。她神色平静,透过晃动的车帘,望着窗外逐渐变得熟悉的北方景致,心中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御辇内。
朱元璋闭目养神,手指偶尔敲击着坐垫。朱标则正襟危坐,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上,心中波澜起伏。他不知道父皇此举是何用意,是终于理解了他的想法,还是要在祖坟前给他更沉重的教训?
行至半途,经过一片略显荒芜的田地,几个面黄肌瘦的农夫正佝偻着身子在劳作。朱元璋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景象,沉声开口,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标儿,你看这些百姓。他们可知晓嫡庶之辨?可知晓灵前礼仪?”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他们只知道,赋税几何,收成几许,能否吃饱穿暖,能否活下去。”
朱标收回目光,看向父皇,平静地回答:“儿臣知道。正因知道百姓疾苦,儿臣才更觉,皇家更应为天下表率,明礼法,正人伦,而非拘泥于虚文,损耗亲情根本。上行下效,若皇家自身混乱,何以要求民间秩序井然?”
朱元璋冷哼一声:“巧言令色!你口中的‘人情道理’,能当饭吃,能御北虏吗?咱告诉你,治理天下,靠的是律法,是权威,是让所有人知道畏惧,知道规矩!而不是你那些妇人之仁!”
“父皇!”朱标的声音也提高了些许,带着压抑的情绪,“律法、权威,若无人情为根基,便是苛政,便是暴虐!秦以严法酷刑立国,二世而亡!前元欺压汉人,视民如草芥,终致天下烽烟!父皇难道要重蹈覆辙吗?”
“放肆!”朱元璋猛地一拍车厢,车身都为之震动。他须发皆张,怒视朱标,“你敢将朕比作暴秦昏元?!”
“儿臣不敢比附。”朱标毫不退缩地迎视着父亲愤怒的目光,“儿臣只是陈述史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父皇起身布衣,深知民间之苦,何以今日位登九五,却忘了根本?忘了当初在凤阳,我们朱家也是这般辛苦求存的百姓之一!”
“百姓之家,尚知父慈子孝,兄弟和睦。为何到了天家,反而要用冰冷的规矩,将骨肉亲情层层束缚,直至磨灭?父皇,您扪心自问,让年幼的弟弟们在阴寒灵堂久跪,真的是为了他们好吗?还是只是为了满足您……掌控一切的欲望?”
这些话,如同利剑,一句句刺向朱元璋内心最深处,也触及了他最敏感的逆鳞。他的脸色变得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朱标,半晌说不出话来。
车厢内的气氛降至冰点,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外面的侍卫显然听到了动静,却无一人敢靠近询问。
良久,朱元璋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疲惫地挥了挥手:“住口……不要再说了。”
他没有再斥责,也没有反驳。只是那瞬间显得有些佝偻的身影,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苍老与……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动摇。
朱标看着这样的父亲,心中并无快意,反而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楚。他知道,父皇并非昏聩,只是走得太远,权力太重,以至于快要迷失在由他自己构建的绝对权威之中。
车队继续前行,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与出发时不同,夹杂着激烈交锋后的余烬和无声的思考。
数日后,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残破的土墙,低矮的屋舍,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凤阳,到了。
当銮驾穿过并不高大的城门,行驶在凤阳城狭窄的街道上时,朱元璋命令掀开了车帘。他看着窗外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甚至更为破败的故乡景象,看着那些跪伏在道路两旁、既敬畏又带着几分好奇看着“皇帝车驾”的乡亲子弟,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这里,是他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他朱重八变成朱元璋的地方。
在这里,他失去过父母亲人,尝尽人间疾苦;也是在这里,他遇到了马秀英,加入了红巾军,开始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朱标也默默地看着窗外。与南京的繁华绮丽相比,凤阳显得如此质朴,甚至有些穷酸。但不知为何,呼吸着这里带着泥土和炊烟气息的空气,他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仿佛灵魂深处那个来自后世的意识,与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在此刻的凤阳,达到了奇妙的共鸣与和解。
车队没有前往临时修缮的行宫,而是直接驶向了朱家祖坟所在的山坡。
坟茔依旧,荒草萋萋。
朱元璋率先走下御辇,站在父母的合葬土坟前,久久不语。没有华丽的石碑,没有冗长的谥号,只有两杯黄土,埋葬着乱世中枉死的普通农民。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朱标一人。
夕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祖先的坟前。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看着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朱标,他的脸上没有了路上的怒容,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悲凉的神情。
“标儿,”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凤阳的乡音,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帝王,更像一个疲惫的父亲,“现在,就咱爷俩,在咱爹娘坟前。你告诉爹,”
他盯着朱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这个太子,你到底是当,还是不当?”
风声掠过坟头的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祖先沉默,夕阳残照,将决定大明未来命运的问题,抛回了朱标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