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书房内,空气因邓芝那句“宁信其欲来,不信其不来”而骤然凝肃。
孟达捏着那份沉甸甸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知的颤抖。
“北调之象?”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试图从中品出司马懿的真实意图。
是回师洛阳以避嫌?
还是如军师所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实则将矛头指向新城?
“军师,”孟达抬起头,眼中残留着一丝侥幸,声音干涩。
“会不会是我等散布的流言奏效,曹丕心生疑虑,下诏令其部曲北返?”
“抑或是,他欲助曹真,应对并州胡骑之扰?”
他列举着种种可能,话音却不自觉地低沉下去。
连他自己都难以信服。
一股无形的压力攫住了他的心脏,令他几近窒息。
邓芝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刀。
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直抵襄阳军府深处。
“将军,司马懿用兵,从不做无谓之举。”
“目下并州暂无大战事,区区胡患,不成气候。”
“曹真麾下兵强马壮,足以镇抚,又何需司马懿北上襄助?”
“况襄阳乃边镇重地,司马懿不镇守襄阳,反而北调,如此作为,必有蹊跷!”
“再者,”他语气转沉。
“我等派出散布流言之人,恐尚未抵达,或甫至彼处。”
“流言或许未能广布,纵使能滋扰,亦未必能令其轻易调动兵马。”
“此等‘北调’迹象,太过刻意,反似欲盖弥彰。”
他起身,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
手指重重按在襄阳之上,而后猛然划向新城。
“某所虑者,正是其以此迷惑我等。”
“暗地里却秣马厉兵,轻装简从,星夜疾驰,攻我等于不备!”
“他此举,不动则已,动则必求一击致命!”
“若其真率精锐轻骑来袭,以其用兵之诡速,旬日之间,兵临城下亦非不可能!”
“旬日?!”孟达失声惊呼。
此时限短得让他心头猛地一抽。
恍若被冰冷的铁钳攥住。
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直窜顶门。
他面色骤变,猛地站起。
胸腔剧烈起伏,撑在案几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新城、西城防务初定,降卒未完全归附。”
“若此时司马懿大军压境,内外交攻之下……”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股刚刚被压下去的寒意再次席卷全身。
较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凛冽刺骨。
邓芝将他的惊惧看在眼里。
心知须即刻稳住这位主帅之心。
但更需让其认清现实。
时机急迫,间不容发!
他眉峰紧蹙,开始推究宗预密信之关窍。
他知情报有真有假。
然宗预之密报极有可能为真。
其身份特殊,明面上是曹魏派来的参军。
实则是遣来监视孟达的。
更深一层则是大汉白毦暗卫统领。
并且其人就在新城之中。
此刻却是遣人送来密报,而非亲自前来。
恐是生出变故?
不对,宗统领此刻应不在新城之内了。
其明面上本就是夏侯懋眼前之红人。
权柄极大,消息灵通。
那么他所发消息,当是综合各方,加以确证之情报。
并且此刻他极有可能分身乏术!
邓芝眉峰紧锁,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仔细推敲着一切。
旋即,他摇了摇头。
思此无益。
但反可确证一点。
司马懿北调军队是真。
因宗预身份非同一般。
恐是从夏侯懋处得来消息。
如此观之,陛下与丞相此前所言不虚。
曹魏宗室与司马懿等世家大族,确是互不信任。
甚或互相倾轧,各自遣人监视彼此动向!
他凝神沉思,自觉想通了其中关窍。
司马懿北调,正是做给曹魏内部之人看。
亦即曹真那些人所看。
亦是给孟达所看。
目的便是为麻痹众人。
那么此刻看来,若如此推究。
陛下密信中所言“司马懿奇袭新城”则断然为真。
不说十分,亦有八九!
因若司马懿欲行奇袭,则必定求快求狠。
绝非大部队前来新城。
而是亲率精锐骑兵。
以其在襄阳之军力,完全可以一部大张旗鼓北上。
而己身亲率精锐铁骑直扑新城!
并且司马懿此刻必定尚不知申仪已被囚禁。
邓贤李辅被擒。
因时日不及,消息扩散未及如此之速!
然则亦不对。
既然孟达反魏之消息尚不能确证。
司马懿安敢擅自调兵奇袭?!
抑或是,司马懿压根不在乎孟达真反抑或假反?!
亦即根本不在乎孟达是否反叛。
而是欲趁曹丕病重,来彻底铲除孟达这一隐患?
亦不对,司马懿无此胆魄。
魏主曹丕是病重,非是驾崩。
以司马懿之小心谨慎,断无可能违背曹丕之意愿。
千里擒杀孟达。
因孟达此刻颇受曹丕器重。
若司马懿此刻如此行事,岂非公然与曹丕相抗?
此于其大为不利,不符其秉性!
难道当真北上?
难道北方当真生出变故?
难道推测有误?
那陛下密信又当何解?
陛下从无虚言!
邓芝一时心绪纷乱,难有定见。
顿觉有些头疼欲裂!
他实在难以思量明白!
遂起身,于书房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良久,仍毫无头绪。
此时,一名亲卫闪身而入,低声禀报。
“将军,军师,申仪……”
邓芝猛的回头,眼睛死死盯住这名亲卫!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亲卫被邓芝这骇人的神情吓了一跳!
“军……军师……”
邓芝急切的打断他。
“你刚才说什么话来着?!”
亲卫咽了一口唾沫,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孟达站在一旁,用尽量缓和的语调说道。
“快说呀,军师问你话呢?!”
亲卫看了一眼孟达,结结巴巴的说道。
“申……申仪……”
邓芝听闻“申仪”两字,脑海中惊雷炸响!
他不断重复着“申仪”二字。
嘴里不断念叨着。
“申仪!”
突然他猛的大叫一声。
“有了!”
孟达急切的问道。
“军师,有什么了?!”
邓芝却没有理会。
他此刻脑海中正在极速思考。
申仪!
申仪!
王都尉!
王都尉!
此二人有疑!!!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
己等还是过于自信。
过于轻信申珩那封详尽密报了。
此前忽略了一个重大问题。
申仪这等人,当真会将所有筹码置于一处么?
他猛一摇头。
答案是否定的!
那么极有可能是何情状?
他并不信任申珩。
亦不信任王都尉!
是了,他连其兄申耽都不信任。
都能那般决绝地当机立断。
不与其兄申耽商议,便挟持申耽投降曹魏。
须知其投降曹魏时,其兄申耽之家小可全在我大汉!
邓芝思及此处,骤然浑身一震。
悚然惊觉。
己身还是过于自信,失于轻断!
以申仪之狠辣,其完全可设数重安排。
若其不信任申珩、王都尉。
则与申珩、王都尉所言之谋划仅为明面。
而暗中布置,恐怕是。
只要其不能回到西城。
一旦西城有变。
则其死士立时便会快马加鞭。
千里奔袭,往告司马懿!
“啪嗒!”
邓芝心中剧震。
手中茶盏竟失手跌落。
茶盏在青石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这突如其来之音在凝肃的书房中格外刺耳。
邓芝却恍若未觉!
孟达与亲卫则是被惊的身子一抖!
然,他们见邓芝凝眉思索,不敢惊扰!
邓芝于书房内来回踱步!
他此刻才觉陛下是何等远见卓识,英明神武!
若非陛下密信中所言司马懿可能奇袭新城。
他断无可能思虑得如此周详,如此透彻。
他会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
然则,此正予司马懿可乘之机!
不过目下于己有利之处在于。
申仪被囚。
邓贤、李辅二人已被擒拿。
内应已除。
若欲靠骑兵千里奔袭来攻城,恐非易事。
况陛下与丞相既知司马懿会奇袭。
岂能无有后着?
他一念及此,心下便宽慰几分!!
同时又觉陛下真乃神人!
陛下是如何预见司马懿会奇袭新城的?
还有思及前事。
陛下是如何知晓新城内奸是邓贤与李辅的?
此实是太过骇人。
太过匪夷所思。
太过难以置信。
此如何能够做到?
须知陛下远在成都。
且消息往来并非那般顺畅。
此当作何解?
只能说,陛下乃天命所归之人。
故身上会有诸多神异之事。
譬如高祖斩白蛇。
譬如光武皇帝昆阳之战得天降陨石相助。
以万人破王莽四十二万大军。
此皆天命所归之征兆。
故方有如此神异!
他猛一甩头。
只觉那头疼欲裂之感也舒缓许多。
他猛然抬头,看向孟达,却发现孟达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他有些歉意的行礼,“将军,芝方才思虑到紧要之处,有失礼数,还请海涵!”
孟达连忙扶起他,“军师,无碍!无碍!”
遂问道,“方才,军师可是想到些什么?”
邓芝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孟达,觉时机已至。
且,须即刻将方才所想,一一告知孟达!
亦须将此中情由一一剖明!
于是他先取出陛下密信!
孟达观之大惊失色。
“陛下远在成都,安知司马懿会奇袭新城?”
“此……可信否?”
邓芝反诘道。
“将军,陛下远在成都,不亦知晓新城之内奸乃邓贤与李辅乎?”
孟达闻言猛的一怔。
确是如此。
“那……这……这……”
邓芝见孟达疑惑不解。
遂将方才所析,滔滔不绝讲与孟达听!
孟达听着听着,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骇然无以复加!
他最终喃喃低语。
“此……此……陛下真乃神人也!”
“难道……陛下当真天命所归乎?”
“竟如此神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