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尚自深有感触。
忽然警醒。
自己已然知晓了如此之多的机密要事。
恐怕再也脱不开干系了。
他心里暗道。
“想我孟达,昔日背刘归曹,今朝又……呵呵。”
“天下虽大,竟已无我立锥之地。”
“过往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先帝的知遇。”
“关羽的冷眼。”
“曹丕的笼络……”
“每一次抉择,都仿佛将自己推向更深的漩涡。”
“如今,若再首鼠两端。”
“无论汉魏,皆欲除我而后快!”
“完了。”
“只能彻底一条道走到黑了。”
“否则逃到天涯海角,都会遭到追杀吧?!”
一股彻骨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
他迅速收敛心神。
手不自觉地又抚摸了一下胸口。
那卷让他心安的、沉甸甸的圣旨就在那里。
那不仅是他的护身符。
更是他洗刷“叛将”之名、重归汉室正统的唯一凭证。
指尖传来厚实感与织锦的微凉触感。
让他狂跳的心稍定。
唯有它在,他才觉得踏实。
孟达这不算微小的举动,都被邓芝看在眼里。
邓芝甚至猜想。
李敏自曝身世,是否也是陛下与丞相的谋划?
算了,不想了。
多想无益!
他觉得自己刚才一番慷慨激昂的话。
应该还是起了些效用。
李敏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未来与宗预配合,所能发挥的作用无可估量。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寂。
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以及众人深浅不一的呼吸。
孟达让人备好茶水点心。
众人用过之后,气氛才重新活络起来。
不再是先前那种沉闷、压抑、紧绷。
待用毕,邓芝看向宗预。
示意他继续方才之事。
宗预领会了邓芝的眼神。
整理衣冠,神情肃穆。
清了清嗓子,说道。
“如诸位所知,宗某历经艰险,多方‘钻营’。”
“目前已得夏侯楙几分信任。”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向孟达。
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盛装铅粉等物的小盒。
就着袖中沾湿的巾帕,对着盒内一枚模糊的铜镜细细擦拭面部。
片刻之间,他脸上那层刻意营造的浮华铅华便褪得一干二净。
又整理了一下发髻。
再挺直了原本微驼的背脊。
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整个人的气象为之一变!
方才那位带着脂粉气的浮华贵公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眉目疏朗、神情沉静的英挺男子。
虽然五官轮廓仍有七八分相似。
但气韵神采已是天壤之别。
书房内的众人皆感到惊异不已。
一直沉默立于阴影中的李敏。
目光在宗预脸上停留片刻。
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共鸣。
那是一种长期潜伏于黑暗之人。
对同类所散发出的相似气质的敏锐感知。
宗预接着说道。
声音也比方才清朗沉稳了许多。
“现任新城参军,属曹真一系。”
孟达看向宗预显露出的真实样貌与气度。
大吃一惊。
身子微微一晃,险些摔倒。
他扶着案几,手指着宗预。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李参军?”
“洛阳派来的那位参军?”
“竟然……竟然是你?!”
宗预微微颔首。
此刻他全然是一副沉静干练的本来面目。
唯有眼神深处那抹历经风霜的锐利,无法完全掩去。
他这一展露真实气度。
张苞立马上前仔细打量。
良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说道。
“是了!”
“是了!”
“这才是俺认识的那个宗预嘛!”
“刚才那副鸟样子,憋屈死俺了!”
他瞅瞅宗预,又瞟了一眼李敏。
粗声笑道。
“嘿!”
“你俩这么一站,眉眼间倒有几分相似。”
“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关兴也上前,仔细看了一眼气度沉静的宗预。
回头,又看了一眼阴影中沉默的李敏。
发现这两人样貌虽不尽相同。
但那份沉潜于内、不动声色的儒雅气质与锐利眼神,竟如出一辙。
只是李敏常立于阴暗处。
又沉默寡言。
少有人留意他的样貌。
若稍加乔装打扮,一时之间还真难以分辨谁真谁假。
关兴张苞俩人,对视片刻。
关兴凤目中最后的疑虑冰消雪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
他忽然整了整衣甲。
上前一步,深深一抱拳。
声音沉稳而有力。
“宗统领深入虎穴,孤身斡旋于豺狼之间。”
“兴……佩服!”
“方才多有得罪,万请海涵!”
宗预也郑重抱拳回礼。
沉声道。
“关将军言重了。”
“二位将军忠勇为国,谨慎乃分内之事。”
“预,不敢言功,唯尽本分而已。”
他们看向宗预的眼神。
瞬间少了几分先前的敌意与审视。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敬佩与凝重。
张苞更是虬髯微动。
环眼中闪过一丝愧色与豪情。
他猛地一杵手中陌刀,火星子四溅!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说道。
“俺老张是个粗人!”
“刚才险些误了大事!”
“宗兄弟,多有得罪!”
“日后但有差遣,刀山火海,俺张苞绝无二话!”
至此,关兴、张苞心中所有疑云尽散。
豁然开朗的同时。
更感到一阵强烈的后怕。
若非陈到将军及时现身揭晓真相。
依着张苞那霹雳火性子。
方才在正厅怕是真要闹出无法收场的大乱子。
届时不仅打草惊蛇。
更可能危及整个新城大计!
邓芝连忙打圆场,大家重新入座!
这时,张苞关兴才猛然记起一件事情来。
刚才因为对真假李敏的怀疑警觉。
差点把这天大的事情给忘记了!
张苞猛的站起身,大声道。
“还有一件极为紧要的事情。”
“情况很危急!”
众人闻言一惊!
张苞顾不得多说。
令人把甲队队率带上来。
众人一看到甲队队率这凄惨的模样。
齐齐一惊。
特别是孟达与邓芝。
心沉到了谷底!
孟达急切问道。
“怎么回事?”
甲队队率此刻情绪悲切。
几乎口不能言!
他发出一声悲惨的悲呼。
“将军!”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
浑身凝结的血冰与未干的泪痕在烛火下狰狞交错。
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孟达面前。
甲胄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未等孟达再开口。
他已抬起头。
赤红的双眼如同泣血。
声音是撕裂后的沙哑。
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死了!”
“全都死了!”
“二弟!”
“丙队的老兄弟们!”
“还有乙队的儿郎们……”
“全都死在隘口了!”
“整整二十条性命啊!”
“就回来属下一个!”
“就剩我一个了啊!”
他猛地以头抢地。
额头瞬间一片青紫。
再抬起时已是泪如雨下。
混合着血污在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
孟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惊得站起身。
邓芝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落在案上。
碎成几片,茶水四溅。
阴影中的李敏也瞬间绷直了身体。
“是胡三!”
“是胡三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叛徒!”
队率的声音陡然拔高。
充满了蚀骨的恨意。
他挥舞着双臂。
仿佛眼前就是那个可憎的身影。
“要不是他,我们这么多弟兄也不会死!”
“他一路逃跑!”
“我们一路追!”
“拼了命地追!”
“甲队、丙队,人不解甲、马不离鞍!”
“穿林踏雪,恨不得把马跑死!”
“眼见就要在隘口前追上他。”
“乙队的弟兄们已经设好了路障!”
他的语速极快。
带着急迫。
双手在空中比划着。
“那叛徒眼见无路可逃。”
“还想硬闯!”
“被弩箭射翻了马!”
“他像条瘸狗一样摔在雪地里!”
“属下当时……”
“当时以为成了!”
“任务就要成了!”
他的声音到这里猛地一滞。
脸上浮现出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噩梦般的场景。
“可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啊将军!”
他声音凄厉。
如同寒鸦哀鸣。
“就在那时!”
“就在我们眼前!”
“从隘口阴影里。”
“无声无息地冒出来一队铁骑!”
“玄墨重铠,虎首覆面!”
“是虎豹骑!”
“是曹贼的虎豹骑啊!”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牙齿咯咯作响。
“他们像从地府中钻出来的一样!”
“就那么横在了我们和胡三之间!”
“二话不说,直接就冲阵!”
“一个照面!”
“就一个照面!”
“乙队的弟兄们……”
“六个人,连人带马。”
“被他们的长槊像串肉脯一样……”
“挑翻了四个!”
“冲在最前面的副队率。”
“被一槊贯穿胸膛。”
“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带飞。”
“死死钉在了路旁的冻土上!”
“我二弟……”
“我二弟他……”
队率的声音瞬间哽咽。
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死死攥住胸口的皮甲。
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
好半天才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我二弟为了完成任务。”
“为了杀胡三!”
“他……”
“他假装拼命冲向虎豹骑。”
“骗过了所有人!”
“然后……”
“然后他用尽全力。”
“用最后的气力猛地拨转马头。”
“扑向胡三!”
“他想用命换掉那个叛徒!”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
仿佛又看到了那惨烈的一幕。
“箭!”
“好多箭!”
“从虎豹骑阵中射来!”
“射穿了他的马腹。”
“射穿了他的腿甲、肩胛!”
“可他不管!”
“他眼里只有胡三!”
“他像头疯虎一样扑过去。”
“挥刀了!”
“刀锋划出的寒光。”
“离胡三那叛徒的脖子就差那么一寸!”
“就差一寸啊!”
队率伸出颤抖的手指。
比划着那微小的、却如同天堑的距离。
眼中是刻骨的遗憾与痛苦。
仿佛那一寸的距离。
耗尽了他兄弟的性命。
也耗尽了他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