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副使刀法悍烈,手中长刀狂舞。
刀光如练,竟将正面与侧翼的攻势尽数荡开。
寒芒闪处,他连斩两名突入的甲士。
其中一名,正是孟兴出发前特意点出的那名沉默坚毅的家生子。
此刻为护孟兴侧翼,他竟以身为盾,硬生生迎上刀锋。
副使凌厉无匹的一刀破开重甲。
家生子踉跄倒落血泊之中。
副使刀势不减,身形疾转向院中,欲寻隙突围。
“拦住他!”孟兴眼见亲卫殒命,一股灼热的怒意混着刺痛的自责直冲顶门。
他亲自带着几名亲卫冲了上去。
副使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刀法凌厉非常,竟一时挡住了孟兴等人的围攻。
他心知今日难以幸免,只求拼死多拉几人垫背。
“死!”
一名甲士看准时机,从侧面猛掷短戟。
副使挥刀格开,身形不由得一滞。
电光石火间,孟兴窥见对方甲胄接合处的破绽,长剑如惊雷般疾刺而出!
这一剑快得只剩残影,剑尖精准地楔入鳞甲缝隙。
“噗嗤”一声闷响,剑锋直透背脊。
剑身传来穿透脏腑的滞涩感,令他腕部微微一沉。
温热的血珠溅上他握剑的指节。
几滴鲜血洒落唇畔,浓烈的腥咸气息直冲鼻腔。
副使受此致命一击,凶性反而大作,眼中寒芒暴盛。
他竟借势旋身,手中长刀挟着最后气力劈斩而来!
刀锋破空之声刺耳尖锐。
孟兴急忙后撤,急退间已能感受到刃上袭来的寒气。
身旁死士见状,环首刀不要命地往副使身上砍落。
刀刃入肉的闷响接连不断。
副使身形猛然僵住,手中长刀在离孟兴头颅仅三寸之处,当啷坠地。
他双目暴凸,死死瞪着孟兴,口中鲜血汩汩涌出,将未尽的怒吼化作断续的嗬嗬声。
最终,这具魁梧的身躯轰然倒下。
整场战斗不过盏茶工夫。
东吴使者随从虽拼死抵抗,但在绝对优势兵力的围剿下,驿馆内的喊杀声渐渐停息。
只剩下零星的、补刀时发出的短促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混合着风雪带来的寒意,形成一种诡异的气场。
一名队率快步来到孟兴面前。
甲胄上沾满了血迹,抱拳道:“公子,驿馆内外已清查完毕,共计二十三具尸首,与名录相符,无一漏网。我方战死五人,伤七人。”
孟兴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和仍在微微颤动的剑锋。
他强压下喉头因浓烈血腥味引起的翻涌。
还有手臂因用力过猛而产生的微微颤抖。
那名家生子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此刻,那点微不足道的人情,与这泼天的血腥和即将到来的风暴相比,显得如此苍白。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这一切杂念冻结在心底。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做得干净。将所有尸首集中处理,血迹清理干净,不得留下任何痕迹。受伤的兄弟立刻带回府中医治。阵亡者……厚恤其家。”
“诺!”
当孟兴回到太守府,向孟达和邓芝禀报驿馆已清理完毕时,书房内的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虽然这是计划中必要且关键的一步。
但如此彻底地斩绝东吴来使及其随从,意味着与东吴最后一点转圜的余地也已荡然无存。
手上沾染的,是二十三条人命。
更可能是江东孙权的滔天怒火。
邓芝轻轻吐出一口气,打破沉默:“如此一来,江东之患暂绝于城内。将军,下一步,该将目光投向洛阳了。”
孟达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他转向了书案上那三封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表疏。
他因为伏案疾书,手腕因长时间紧绷和高强度思考而微微酸胀。
但落笔依旧沉稳有力,字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锋芒。
他按照邓芝所示,精心炮制着那三封足以在洛阳掀起惊涛骇浪的表疏。
“明疏”辞藻华丽,气势磅礴,极力渲染自己忠魏之心。
将斩杀吴使徐详描绘成怒发冲冠、大义凛然的壮举。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东吴狡诈,狼子野心”的切齿愤慨与对魏室的赤胆忠心。
俨然一副国之干城、边关柱石的姿态。
“暗疏”则笔锋一转,言辞恳切哀婉,甚至带着几分卑微与凄惶。
追忆曹丕昔日知遇擢拔之恩。
倾诉身为降将镇守边陲、周旋于吴蜀之间的艰难委屈与如履薄冰。
尤其重点描述申仪等人的排挤构陷、步步紧逼。
以情动人,字字泣血般乞求陛下明察秋毫,保全孤忠。
最后的“急疏”,则在邓芝巧妙仿造笔迹、加盖伪印的“东吴与申仪勾结密信”作为“铁证”下。
将矛头直指申仪,指控其首鼠两端,包藏祸心,意图不利于魏。
恳请朝廷速查严办。
写完最后一笔,用上新城太守印信与自己的将军私印,孟达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仿佛虚脱般向后靠在榻上,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伯苗,你看如何?”他将三封书信推过去。
邓芝迅速而仔细地浏览一遍。
尤其是那封“急疏”及其“附件”。
他的指尖在模仿申仪笔迹的落款和那方几可乱真的伪印上轻轻划过,确认无误后,点了点头。
他眼中精芒流转,沉声评道:“将军果然高才!”
“这篇‘明疏’如战鼓擂动,声势夺人,是写给天下人与曹丕看的。有此一文,足以令曹丕在明面上难以立刻发作。”
“而这篇‘暗疏’,字字如泣如诉,恰似一把直刺曹丕心扉的软刀子,能唤起他念旧之情,为我们争取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话音一顿,手指重重落在最后几页纸上。
“至于这‘急疏’与‘铁证’,方为真正的杀招。一旦送入洛阳与司马懿不睦的重臣手中,申仪必将百口莫辩,司马懿也必受朝中攻讦牵制,再难全力对付我们。三管齐下,洛阳朝堂想不乱也难!”
他语气渐沉,透着凝重:“然而此计毕竟行险,犹如火中取栗。三封信中但凡有一封落入司马懿或申仪之手,便是我们自掘坟墓。此番,我们是以笔墨与洛阳的刀剑对弈。”
孟达神色凛然,郑重颔首。
三名早已选定的心腹信使应声踏入书房。他们一身劲装,便于行动,神情精悍,目光决然。
孟达将那份文辞激昂的“明疏”与盛有徐详首级、并以石灰处理过的木匣,郑重交给其中一人,沉声下令:“你走官道,一路大张旗鼓,遇驿换马,以最快速度直抵洛阳。要让沿途所有州县、驿站之人都亲眼目睹、亲耳听闻,我新城太守孟达,为大魏除了奸,立了功!”
接着,他转向另一人,将言辞哀切的“暗疏”递过去,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你扮作往来荆襄的绸缎商贾,持通关符节,走南阳、颍川的小路。务必想方设法,将此信送至能直达陛下榻前的亲信内侍或近臣手中。”
他目光如刃,一字一句道:“此信若有闪失,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汝,务必成功!”
这名信使肃然接过,以油布将密信层层包裹,贴身藏入内袋。
他下意识地抚向腰间那枚精铜所铸的带钩,指尖在冰凉的金属上摩挲。
其内被巧妙凿空,藏着的并非凡物,而是从乌头根部淬炼出的致命浆汁,早已阴干成一层薄薄的黑膏,见血封喉。
此乃“金环之诺”,是主上所赐,嘱他在万不得已之时,保全名节、不负托付。
最后,孟达将那份指控申仪的“急疏”及相关证据交给第三人,低声吩咐:“你同样潜行,自行择定隐秘路线,务必将此信与证物,送入与司马懿、刘晔不睦的御史或重臣之手。要快,要准!”
“诺!”三名信使肃然领命,各自将密信安置妥当,向孟达与邓芝深深一揖,随即转身离去。
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决绝的意味。
转身毅然没入门外无边的风雪与黑暗之中。
三匹快马,载着弥天的谎言、孤注一掷的期盼与足以影响时局的机密。
从太守府不同的侧门悄然奔出。
朝着北方洛阳的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马蹄声碎,踏起雪泥,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几乎就在信使出发的同时。
西城方向,通往新城边境的隘口。
凭借一人双马轮换带来的极限速度和对地形的熟悉,抄小路的乙队精骑,竟真的赶在受伤的乌孙驹之前,抵达了这处必经的险要之地!
“快!设障!那叛徒快到了,莫要辜负了将军信任!”乙队队率低吼着。
他们顾不上喘息,利用绳索、巨石和砍伐的树木,在狭窄的隘口官道上设下了数道简易却致命的绊马索和路障。
刚刚狂奔而至的胡三,眼见去路被阻,身后甲队追兵的马蹄声已如雷鸣般迫近。
眼中闪过彻底的绝望与疯狂。
他猛地拔出腰间环首刀,嘶吼着策动受伤的乌孙驹,试图凭借最后的气力硬闯过去!
“放箭!”
埋伏的乙队队率冷然下令,声音在山隘间回荡。
数支弩箭从暗处、从岩石后激射而出!
胡三挥刀格挡,打落两箭,乌孙驹也灵性地跳跃闪避。
但终究是强弩之末!
“噗噗!”
一支弩箭狠狠射入胡三的肩胛。
另一支则精准地钉入了乌孙驹早已受伤、行动不便的前腿关节!
乌孙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嘶,前蹄猛地跪倒。
将胡三如同破麻袋般狠狠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里,滚了几圈才停下。
胡三挣扎着想要爬起,满脸是血和雪泥,环首刀脱手落在不远处。
他看着从两侧合围过来的、面色冷峻的乙队骑兵。
以及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眼中疯狂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如同坠入冰窟般的绝望。
他甚至下意识地向空中伸出了颤抖的、空空如也的手。
就在大家以为胜利在握,叛徒胡三已经是待宰羔羊时,变故陡生!
隘口另一侧的阴影里,陡然响起一阵低沉而整齐的马蹄声。
那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韵律,冰冷而有序,与风雪声截然不同!
一队骑兵如同从地底涌出般,迅捷而有序地展开阵型。
恰好隔在了挣扎爬起的胡三与孟达的乙队精骑之间!
这队铁骑约二十余众,人人身披玄墨重铠,甲片在暮色中泛着冷硬乌光。
覆面铁盔雕作咆哮虎首,目孔深处透出森然寒芒。
他们静立于官道中央,连战马都如铜浇铁铸般纹丝不动。
唯有鞍鞯间悬挂的铁胎弓与丈二马槊偶尔发出金属摩擦的锐响。
乙队队率只觉得喉头发紧。
这般肃杀军容,比他在邺城校场见过的武卫营更添七分血腥气。
玄甲规制不似寻常边骑,每片甲叶都透着将作监独有的冷锻纹。
鞍辔更嵌着虎豹骑独有的鎏金铜符。
当先那名骑士缓缓抬臂,腕甲翻动间露出半截赤豹徽记。
“是虎豹骑……”
队率倒吸凉气时,那队铁骑已如黑云压城般横亘在前。
恰好截住孟达骑兵的迂回路线。
二十具面甲后同时响起低沉的呼吸声。
仿佛荒野中蛰伏的猛兽终于亮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