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的声音陡然冰冷。
“府内及新城军中,必须立即进行一次秘密而彻底的清洗。”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孟达。
“范围涵盖所有关键位置,府中管事、侍卫首领、军中司马、掌书记,一个都不能漏。”
“凡是与申仪、东吴有可疑联系者,或者立场摇摆、难以信任之人……”
邓芝的指尖轻轻敲击案几,语气渐重。
“可以借‘肃清细作、整饬防务’之名。”
“或寻隙将其调离军机要职,或借故加以软禁审查。”
他的声音略微停顿,随即抬手做了个斩落的手势。
“若情势所需……”
他眼中寒光乍现。
“对那些证据确凿的眼线,便可借‘违反军令’之名,秘密处置。”
“宁可错抓,不可错放!”
邓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务必在风暴来临前,确保将军麾下如臂使指,铁板一块。”
孟达闻言,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他脑海中闪过帐前副将王卓的身影。此人虽与申仪有同乡之谊,但追随自己多年,忠心耿耿,更曾舍身护主。
他张了张嘴,想要为其辩解几句。
然而对上邓芝那冰刃般不容转圜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明白,邓芝是对的。
此时此刻,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葬送所有人的性命。
邓芝见他已领会意图,语气便缓和了些,又特意叮嘱道:
“尤其要保护好将军的家眷,必须增派可靠人手,设立明暗两重岗哨,以防万一。”
孟达听罢,心中波澜起伏,更深切体会到丞相诸葛亮谋虑之周密。
他当即召来孟兴,将前几条对策一一交代下去,命他火速安排信使、死士与细作,分头行动。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余烛火微微跳动。
望着孟兴领命离去的背影,孟达心头稍安。
然而一阵事后的虚脱与隐忧,尤其是对背负“反复”之名的恐惧,却如一根深埋心底的刺,不时扎得他生疼。
他颓然坐回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案几那光滑的紫檀木面,神色阴晴不定。
跳跃的烛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晦暗难辨。
“虽如此……”
他低声喃喃,“这‘背魏’之名,终究是坐实了。”
“天下人,后世史笔,会如何看我孟达?不过一介见利忘义、朝秦暮楚之徒罢了……”
这声低语没能逃过邓芝的耳朵。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孟达这份深层次的焦虑。
对于这个曾在蜀魏间辗转、又格外看重声名的将领,仅靠策略保障远远不够。
要让他真正坚定,就必须从大义名分上解开这个心结,赋予行动以正当与崇高。
邓芝身子微微前倾,声音沉静有力,如磐石般试图稳住孟达摇曳的心神:
“将军,此言差矣!”
邓芝目光炯炯,直视孟达。
“岂不闻《春秋》大义?”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其所惧者,非刀笔之利,乃是非曲直、忠奸善恶之辨也!”
“将军细思,您昔日不得已追随刘璋,本为汉臣;”
“后归我先帝刘备,亦是匡扶汉室之正朔;”
“其后……不得已委身曹氏,然曹丕篡汉,窃据神器,乃是国贼!”
“天下皆知,汉祚未绝,陛下仍在成都。”
“您今日之举,非是‘背魏’,而是‘弃暗投明’,是迷途知返,是重归大汉正统!”
“此乃顺天应人之举,何来‘反复’之讥?”
言至激动处,邓芝霍然起身。
右手并指如剑,直指北方。
声色俱厉。
“那曹丕篡逆,人神共愤!”
“我主上承汉统,下顺民心,才是天下正朔!”
“将军举新城归汉,犹如在曹魏腹地插入一柄利剑,必将震动中原,鼓舞天下所有心怀汉室之士!”
“此乃弃暗投明、匡扶汉室之不世奇功,足以载入史册,光耀千秋!”
他见孟达浑身一震,凝神倾听。
便放缓语速。
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昔者,微子去商,归顺周室,孔子称其为‘仁’;管仲辅佐桓公,一匡天下,孔子亦许其‘仁’。”
“何也?”
“因其能审时度势,择主而事,最终利于天下苍生,功在社稷黎民。”
“将军今日之抉择,正与古之贤者同心。”
“是离叛逆之曹魏,归仁义之正统,青史之上,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后世秉笔直书,只会赞颂将军‘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之勇,‘幡然悔悟,重扶汉室’之忠!”
“此乃弃暗投明之壮举,将军当以此自豪,何须为此等顺天应人之事,存有半分疑虑与不安?”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正气凛然!
将孟达的个人抉择提升至春秋大义、忠奸之辨的高度,把他从“背叛”的道德泥沼中拉起,稳稳安置于“归顺正统”的煌煌大道上。
话音入耳,孟达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口涌向四肢。
连日来积压在心头、关于“名节”的那块巨石,竟被这番话轰然击碎。
他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下一刻,他猛地站起,一把抓住自己官袍的领口,“嗤啦”一声,将象征魏臣身份的衬里狠狠撕下,掷在地上。
随即转向邓芝,深深一揖:
“伯苗一言,如拔云雾而睹青天!孟达……受教了!”
“从今往后,必当竭心尽力,为大汉效忠,绝无贰心!”
就在孟兴领命退出、房门将掩未掩的刹那,一阵急促而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先前那名亲兵统领竟去而复返。
他甚至来不及行礼,脸色煞白地凑到孟达耳边,声音因惊惶而微微变调:
“将军!大事不好!”
“属下清点人数,发现队率胡三……他趁乱溜了。据马厩值守说,他偷的是一匹‘乌孙驹’,方向正是西城!”
孟达闻言,耳边嗡的一声,眼前猛地发黑,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两晃。
若非手及时撑住冰冷的紫檀木案几,几乎要栽倒在地。
他脸上刚刚因邓芝一番话而泛起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尽。
变得惨白如纸。
“乌孙驹……”
他失神地重复了一遍。
这三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
“那是去岁申仪遣人送来,号称能‘日行八百’的良驹……”
“完了,完了!”
“以此马脚力,不需换乘,最快明日晚间,申仪就能收到消息!”
他猛地站起身,身下的坐榻被带翻,“哐当”一声倒在青石地上。
他一个箭步向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攥住邓芝的前臂。
五指如铁钳般陷进对方衣袖,那失控的力道,就连一贯沉静的邓芝也不由微微蹙眉。
“伯苗!这消息若先到申仪手中,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邓芝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却异常冷静,甚至比先前更加锐利:“果然有漏网之鱼。”
他略一顿,立即接道:“将军,计划必须立即执行,而且要更快!”
“同时派出最快的骑兵向西城方向追击,能截杀最好;若不能,也要尽量拖延消息传到申仪那里的时间。”
“为我们送出表文、联络汉中争取哪怕一刻钟!”
他转向怔在门口的孟兴,语速加快:“孟兴公子,事不宜迟,立刻去办。”
“记住,所有行动务必机密、迅速!”
孟达也反应过来,厉声对孟兴喝道:“快去!”
随即又对亲兵统领下令:“多派几路精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邓芝目光如鹰,清晰补充:“选二十名擅追踪猎杀的精骑,人配双马,不带辎重,只携三日干粮与弓弩短刃。”
“分三路出发,一路沿官道疾追,两路抄小路包抄。”
“若在途中追上胡三,不必问话,当场格杀,带回首级。”
“若其已进入西城地界……”
他略一停顿,眼中寒光更盛,“就在西城府外制造事端,或纵火其马厩粮草,或散布‘山匪大规模袭扰’的谣言引发戒严。”
“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为我们多争取一晚,哪怕几个时辰!”
“诺!”亲兵统领领命,转身冲入屋外呼啸的风雪中。
窗外,暴风卷着雪沫,猛烈拍打着窗棂,发出凄厉的呜咽。
书房内,方才因誓言而振奋起来的气氛,再度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
那二十精骑,能否在这样的风雪中追上日行八百里的乌孙驹?
射出的箭矢,又能否快过那正扑向京城的致命讯息?
屋内的两人,心中皆无把握。
一切迹象,都已昭然……
新城,即将迎来一场足以席卷一切的暴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