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的眼中,那瞬间的震动渐渐化为深沉的叹服。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相父此策,真乃老成谋国,洞悉人心之至!如此一来,非但可化解潜在之患,更能将这些地方大族的利益与朝廷捆绑,使其从可能的作壁上观者,乃至掣肘者,变为与我等同舟共济之人。”
诸葛亮微微颔首,羽扇轻摇,神色却依旧平静。
他接着补充道,声音平稳如古井:“然,此中分寸,需仔细拿捏。所谓‘白糖专卖’之权,初始只授予三至五家,需择其声望尚可、与朝中各方牵连不深者,并令其相互制衡,避免一家独大。”
“章程契约,须由朝廷拟定,主导之权,绝不可旁落。”
“此外,白毦暗卫对这几家的监察,非但不能放松,反而需更加严密,重点观察其在得利之后,是安分守己,还是欲壑难填,妄图索取更多。”
言及此处,他话语微顿,声音更低沉了一分:“陛下,此策虽佳,然世间事,难得万全。届时,朝中清流或会诟病老臣‘与豪强谋利’,且彼等大族,得陇望蜀者十有八九。”
“故,白毦卫之监察,乃此策成败之关键,万不可有一日懈怠,方能使利归于国,而弊消于未萌。”
“善!”刘禅由衷赞叹。
他脑中已清晰浮现出此策如何将各方势力编织成一张为朝廷所用的利益之网。
“便依相父之策。此事,还需劳烦相父主导,与蒋琬、费祎、董允等详加商议,拟定具体章程,再呈报于朕。”
“臣,领旨。”诸葛亮躬身应下。
正事议定,殿内的气氛却并未松弛下来。
跳跃的烛光在刘禅年轻而略显疲惫的面容上明暗交错。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将心中另一重忧虑问出了口:“相父,王平、魏延将军处,近日可有军报传来?魏军虎豹骑中的重甲精锐……朕始终担心,我军恐难以应对!”
诸葛亮闻言,神色也凝重了几分,羽扇停在了膝上:“陛下所虑,正是臣所忧心。魏延此前军报曾言,彼之重骑剽悍异常,人马皆披重甲,我军哨骑的环首刀难以劈开其铁甲,而对方马槊长度及远,一冲之下,我军往往吃亏。”
“老臣已命其多设绊马索、陷坑,并广撒‘扎马钉’于要道,倚仗寨墙与连弩远射,暂取守势,避免正面硬撼。然此终非长久之计,我军士气,难免受挫。”
“至于王平将军处,陛下大可放心。”诸葛亮话锋一转,语气稍缓,“老臣早已传令,其麾下无当飞军,皆出身蜀中、南中山林,最擅山地辗转腾挪。”
“其已深谙,陛下所赐之‘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方针之妙用。”
“曹魏虎豹骑虽悍,然重铠在身,于山林之中日行不过三十里,如同巨象入鼠穴,空有蛮力而无处施展。若其分兵护卫粮道,则正中我军下怀,其正面战场之突击之力必大为削弱。故此,王平将军若能牵制住敌军侧翼,便已是战略上的成功!”
刘禅听完,仔细思索了一下。
相父的分析将局部战术与全局战略清晰勾连,心下稍安。
“相父果然厉害,一眼就看透其中关窍,朕佩服!”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着,但是心底那份属于年轻帝王的血气却仍在翻涌。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敲击着,随即又猛地攥紧。
那坚硬的木料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接着说道,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不甘与无奈:“明光铠……若能有数十领,武装一支精锐,未必不能与之一战。可惜,浦元那边,已是竭尽全力了。”
他心底暗自思忖。
诸葛亮一眼就看透了皇帝的想法。
他温言道:“陛下,想必知道田忌赛马的故事吧?应该也知道,高祖刘邦鼎定天下的故事吧?所以一切事情,都需要因势利导,正如厨子做菜,有什么食材做什么菜,并且要善于扬长避短,何必要硬以己之短,硬撼别人之长呢?”
“昔年项羽之纵横天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正如其临死之前之语,‘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如果真如其所说,他怎么最终败给高祖的?”
刘禅闻言,如醍醐灌顶,大惊。
他一拍大腿,“嘶”了一声,大腿处传来一阵疼痛,他却浑然不觉。
他来回在殿中踱步,嘴里不断念叨着相父的话。
于是刘禅停下脚步,深深躬身郑重行礼,一揖及地,“谢相父教诲,朕知矣!”
诸葛亮连忙要起身侧开,不受刘禅的大礼!
刘禅说道,“此弟子敬师长之礼,相父当之无愧!”
诸葛亮闻言,这才端正受礼。
他颌下长须因心绪激荡而微微颤动,缓声道:“陛下能作此想,实乃大汉之福,万民之幸也!”
他知道皇帝年轻气盛,于是宽慰道,“将来,等国中实力大增,府库充盈,亦能如陛下所愿,铸就强兵锐甲,正面迎击曹魏的虎豹骑!”
刘禅此时已经重新坐好,听到这话,却是微微摇头,笑道:“相父,朕已经明悟,不必如此开导朕。争夺天下,拯救万民者,不可逞匹夫之勇。”
“项羽,匹夫也,不可效其自恃勇力,而不顾百姓死活,致使天下生灵涂炭。其败,不败在勇力,而败在失却天下万民之心。其勇力固然世之无双,然不可为胸怀天下的君主效仿也!”
诸葛亮闻言,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赞赏笑容。
他说道:“陛下此言,正合天地之道,顺民心者昌,逆民心者亡。且战场胜负,不全系于甲胄之利。魏延、王平、皆良将,深知兵法要义,暂避锋芒,以计策周旋,方是上策。待其锐气稍堕,或我军器械再有突破,未必不能觅得胜机。”
刘禅颔首,点头称是。
不过他心底那关于研制破甲利器的想法,已然生根。
此时,殿外传来更鼓之声,沉闷而悠远。
诸葛亮闻声,便欲起身告退:“陛下,夜色已深,您当早些安歇,保重龙体。今日所议之事,臣明日便着手办理。”
刘禅站起身,仔细看着诸葛亮。
他看着诸葛亮在烛光下虽依旧从容,却难掩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不过今日神色,似乎好了一些,于是问道:“相父,朕的滋补汤剂,可有按时服用?可还有有用?效果如何?”
诸葛亮闻言,脸上露出宽慰的神情:“陛下隆恩,老臣感激不尽。这滋补汤剂确实颇具神效,饮用之后,胸中闷郁之感大减,夜间安寝也踏实了许多,确感精气神较往日为佳!”
刘禅闻言,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但人体质各异,朕看,还是让杜太医令帮相父定制一个专属滋补汤剂吧!他家学渊源。其师更是医道圣手张仲景,于调理五脏、补益元气一道颇有家学。因人定制,效果当能更上一层!”
诸葛亮闻言大为感动,深深躬身:“陛下体恤至此,老臣……谢陛下隆恩!”
刘禅连忙上前一步,亲手扶起他。
“相父为国操劳,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这身体的损耗,如何承受得住?所以请务必按时服用滋补汤剂,朕每日都会派人问的!”刘禅的语气充满了真挚的关切。
不等诸葛亮说话,刘禅继续动情的说道:
“朕观相父近来看似精神矍铄,实则全凭一股心力支撑。长此以往,朕心何安?日后非关国本之琐碎政务,相父大可交由蒋琬、费祎、董允他们多分担些,您也好稍有喘息之机。”
诸葛亮微微一怔,抬眼迎上刘禅那双清澈而带着忧色的眼眸。
他缓缓起身,手中那柄几乎从不离身的羽扇,在听到“朕每日都会派人问的”这句话时,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他郑重一揖:“老臣……谢陛下关怀。只是先帝托付之重,臣不敢有一日懈怠。然陛下既如此说,臣……会试着斟酌。”
话虽如此,但刘禅知道,以诸葛亮的性格,这“斟酌”二字,恐怕也难以真正减轻其肩头重担。
他不再多言,只是亲自将诸葛亮送至殿门。
站在殿门前,寒风渐凛,拂面而来。
天空中星河低垂,璀璨静谧。
望着诸葛亮那清瘦挺拔的身影提着灯笼,在几名侍卫的护卫下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沉沉的夜色。
刘禅独立良久。
他回想起方才与相父的对话,心中感慨万千。
“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刘禅再次于心中默念这句箴言。
他转身步入殿内,脚步比之前更加沉稳坚定。
案头那未批阅完的奏章,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心烦意乱。
他提起朱笔,深吸一口气,重新沉浸于政务之中。
前路固然艰难,内有隐忧,外有强敌,但有相父这等肱股之臣辅佐,他这位穿越而来的后世之人,便有信心在这风雨飘摇的蜀汉,一步步走下去。
只是不知,马钧那边,对于白糖助燃的试验,又会带来怎样的消息?
或许,那又是另一颗希望的火种。
不过随即就摇头,哪有那么顺心遂意的。
刘禅的笔尖在奏章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老侍女端来了水,洗漱完毕后,老太监端来了饭食。
还是熟悉的一荤一素一汤,今天的肉菜是干萝卜炒腊肉,很香。
他食指大动,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完。
吃完之后,洗漱之后,躺在龙榻上发呆。
这是难得的放空脑子的时候。
把今天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慢慢地陷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