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会,刘禅端坐于御榻之上,冕旒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丹陛下的群臣。
他依昨日与相父所议之策,当廷颁诏,盛赞杜琼“学为儒宗,躬行礼义,夙夜在公,辅弼有功”,特加封为“特进光禄大夫”,赐黄金百斤、蜀锦五十匹,并擢其子杜询为散骑侍郎。
诏令宣毕,殿中气氛为之一凝。
杜琼显然未料到天子会突然施以如此厚赏,花白胡须因心绪激荡而微微颤动。
他急忙出班,伏地谢恩,言辞恳切,自称年老德薄,受之有愧。
姿态恭顺,令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然而,就在俯首的刹那,他心头已是波澜骤起:“盛誉太过,实非吉兆……陛下此举,非为褒奖,竟是架火烘烤啊!”
这突如其来的恩宠,比直白的斥责更令他不安。
刘禅温言勉励几句,目光若有深意地落向杜琼。十二旒玉珠之后,那双眼睛平静如古井无波,却在刹那间掠过一丝利剑出鞘般的锐光。
久经官场的杜琼心头一凛,只觉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当头罩下。
这恩宠背后,是十二旒后幽深难测的目光,让他蓦然想起陛下清算涪城张氏时的果决与无情。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裹着蜜饯的砒霜,是悬顶之剑!陛下这是在告诫我:顺者昌,逆者……亡。”
思及此,他叩首时将头埋得更低,眼底那抹惊疑与凝重,沉得几乎化不开。
刘禅对杜琼的反应与朝臣的震动颇为满意。
议毕几桩军政要务后,他未多停留,果断宣布退朝。
这道加封的诏书,犹如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群臣间漾开层层涟漪。
有人真心为老臣得享殊荣而欣慰,更多人却从中嗅出非同寻常的气息。
陛下近来锐意革新,杜琼及其门下却屡屡非议,甚至公然阻挠,几近势同水火,朝堂局势一度剑拔弩张。
值此微妙关头,突然施以重赏,其深意耐人寻味。
退回寝殿,刘禅并未感到松懈。他屏退左右,独倚窗前,目光越过宫墙,仿佛在无声地审视这座成都城。
恩与威,从来是他手中的双刃。今日对杜琼的厚赏,是那柄阳刃,堂皇正大,令人无可指摘。
恩已示下,台阶也已铺就。
杜琼若够聪明,就该知道如何约束门下、顺应圣意。
若他识趣,自可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若他不识趣……
刘禅的指尖在窗棱上轻轻一叩,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那一瞬,他仿佛已看见白毦暗卫的刀锋映出寒影,那柄始终悬于暗处的阴刃,并不介意适时出鞘。
杜琼啊杜琼,望你莫要自误。
刘禅沉吟片刻,对今日朝堂上的处置颇为满意。
帝王心术,本就要如今日这般,让人难以揣度。
他心中默念起老子之言:“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念及此处,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什么儒家道家法家,能为朕所用的,方为大道。
这正应了汉宣帝那句掷地有声的断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想到此处,刘禅心中一阵凛然。
若真如朝中那些儒臣所期盼,一味“纯任德教”,又该如何解释宣帝一朝国力鼎盛,而后不过数代便迅速倾颓?
当年宣帝痛斥太子刘奭时那句“乱我家者,太子也”的预言,竟如谶语般在历史中一一应验。
然而帝王之术,远非“王霸杂用”四字所能穷尽。
今日对杜琼的厚赏,既是君恩也是牢笼,既是期许亦是警示。
这既是儒法相济的权术,更是帝王心术的映照。
恩威并施之间,既能聚拢人心,亦可窥探臣子之志。
那厚重封赏之下,既承载着高祖以来善待士人的传统,也如同一面能照见忠奸、甄别虚实的明镜。
今日他在朝堂上对杜琼的盛誉与厚待,正是这多重深意的精妙运用,以王道之名器,行霸道之实功。
相父与自己赐下的恩宠与殊荣,其中机杼,或许正隐藏在这“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古老智慧之中。
如此想着,刘禅无声一笑,目光幽深……
被刘禅厚赏的杜琼随着下朝的人流缓缓走出宫殿。
阳光洒满周身,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头比脚步更为沉重。
回到府中,他径直踏入书房,连朝服都未及更换,便沉声吩咐仆从:“速请谯周与李淳前来相见。”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他等待的身影拉长投在墙上,明明灭灭,恰似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心绪。
待李淳与谯周先后到来,杜琼的目光先落在李淳身上,那眼神里交织着失望与疲惫,仿佛在看一块难以雕琢的顽石。
而当视线转向一旁的谯周,他心中不由得暗叹:同出师门,何以差距如此之大?
他再度凝视李淳,久久不语,直看得李淳浑身不自在,方才长叹一声。
“从今日起,你暂且闭门谢客,深居简出,绝不可再有丝毫窥探之举。”杜琼语气凝重。
李淳面露不解:“老师,陛下今日明明厚赏……”
“正是因陛下厚赏,才更需谨慎!”
杜琼厉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历经世故的锐利,“陛下此举,乃是‘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乃天子的阳谋。
今日之厚赏,便是来日问罪的阶梯。你若再不知进退,下一步等来的,必是雷霆手段。”
他望向宫城方向,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悲凉:“当今陛下雄才大略,有光武遗风,手段刚柔并济,已得霸王道杂用之精髓。你我若再以腐儒之见揣度天心,恐将招来灭顶之灾……你好自为之。”
李淳仍难以接受,他胸膛起伏,眼中先是不解,继而涌上愈发浓烈的愤懑:“老师,”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弟子实在不明白!如今我们与皇帝已势同水火,难以共存。老师此举,是否……过于懦弱?”
此言一出,连他自己都心头一震!
对于恪守“尊师重道”的儒门弟子而言,这几乎是悖逆之语。可话已出口,如泼水难收。
杜琼闻言,额头青筋暴起,浑身颤抖,胡须也因怒气而簌簌震动。
“混账!”
这一声怒喝,震得屋宇仿佛也随之颤动。
谯周见状,连忙抢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杜琼搀扶至榻上,一边熟练地为他抚背顺气,一边连声劝道:“老师请息怒,千万保重身体!”
他的声音温和而焦急,与李淳的激烈形成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