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琼与谯周在这尴尬的氛围里实在待不下去了。
感觉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宴席的喧嚣如同隔着水幕传来,模糊又刺耳。
于是,趁宴席间隙,杜琼借如厕之机,与谯周在廊下短暂相遇。
廊外夜色深沉。
仅有几盏孤灯在冷风中摇曳。
灯光将二人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板上。
杜琼将谯周拽到更偏僻的角落。
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
“允南,你可看到了?”
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死死攥住了宽大的袖口。
“如今王平、张嶷之流,竟皆身居显位。”
“长此以往,我等诗礼传家之门第,难道反要屈居这些武夫之下?”
他语速渐缓,压得极低:
“尤其那张嶷,本是一介粗鄙武人,不通文墨,竟被委以宣恩令之职,掌管一方教化,实在荒唐。”
他极力压制胸中的憋闷与怒意,眼角微微抽搐。
“陛下如此行事,未免有失体统……”
他进而声音高亢了一些,忿忿然道: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简直斯文扫地。”
“就连诸葛丞相亦不加劝阻,实在有负先帝托付之重……”声音愈说愈是慷慨激昂。
谯周听得这番话,脸色骤变。
他下意识伸手虚拦,那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恩师!此话……此话太重了!”
他深吸一口寒夜冷气,强自镇定。
目光如受惊的鹿般迅速扫过四周廊柱阴影。
确认无人窥听,这才转向面色愤懑的杜琼。
语气转为苦口婆心的低劝:
“先生的心情,学生岂能不知?”
“只是……丞相方立大功,声望如日中天。”
“此刻妄议,非但无济于事,只怕会招来无妄之灾啊。”
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见杜琼沉默不语,胸口仍因激动而起伏。
谯周又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近乎哀求:
“恩师,小不忍则乱大谋。”
“事关身家性命,无论如何,还请暂且忍耐,从长计议……”
杜琼看着学生眼中真切的忧虑与惶恐。
满腔愤懑终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两人对视良久,无声的忧虑在目光中流转。
谯周眼中,比老师更多了一份如履薄冰的警惕。
他们二人此时正如惊弓之鸟。
只因各自家族皆有不可告人的把柄握于皇帝手中。
一旦追究,皆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因而虽心有不甘,却只能喟然长叹,无力改变现状。
如今朝堂局势波谲云诡。
暗卫无处不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也正因他们的退缩与受打压,往日围绕身边的官员渐渐疏远。
皆刻意保持距离,仿佛嗅到了什么风声一般。
尽管二人已如此谨慎。
他们这番对话的大半内容,仍被潜伏在侧、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白毦暗卫听了去。
迅速报予陈到。
陈到又即刻呈报至皇帝刘禅与丞相诸葛亮面前。
刘禅得报后,沉吟不语,唯指节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思索片刻之后……他决定暂不行动。
目光转向诸葛亮,二人眼神一触即通。
刘禅微微颔首,眼中闪过“此时不宜”的决断。
诸葛亮垂眸不过一瞬,再抬眼时已满是了然与赞同,无声回应“陛下圣明”。
彼此心照不宣:此时动杜琼、谯周,确非良策。
此二人不似作恶多端的涪城张氏,也非嚣张跋扈的李严。
他们一向谨小慎微,在蜀中威望极高,门生故吏遍布益州,朝堂上半数官员皆与杜琼有所牵连。
若贸然动手,杀人容易,却恐引得蜀中士族人人自危,反而动摇朝局。
刘禅心下透亮,南征大胜并未平息朝堂下的暗流,反而可能使其更加汹涌。
一味压制绝非长久之计,必须尽早寻得化解之道,否则祸根难除。
他暗地冷笑:杜琼势力盘根错节是不假,可正因为如此,这根老藤才更该用慢火细炖,而非快刀去斩。
此时动手,只会逼得那些潜在的同情者拧成一股绳。
思绪落定,心亦沉静。
刘禅朗声一笑,举樽而起,声震殿宇:
“此番南征,相父运筹帷幄,将士用命!”
“王平、张嶷、李恢、马忠、吕凯、张苞、关兴、赵统等诸将浴血沙场!”
“孟琰、济火等义士深明大义,方使南中逆魁授首,百万生民得沐王化!”
“此非独朕之幸,实乃大汉之福!”
“诸卿,满饮此樽,共贺大捷!”
“为陛下贺!为丞相贺!为大汉贺!”
殿内欢声如雷,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然而,在一片欢腾之中。
如杜琼一般的几位儒臣,虽也随之举樽,笑容却越发僵硬。
彼此交换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
刘禅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他目光炯炯,看向诸葛亮。
言语间充满毫不掩饰的信赖与推崇:
“相父定鼎之功,重于泰山!”
“……朕决意赐相父金五百斤、锦千匹,增封邑八百户!”
“此外,相父为国操劳,夙夜在公。”
“于江山社稷可谓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特准相父今后乘舆直入殿前,以示殊荣。”
“车驾直入殿前”,这实乃人臣所能享有的至高荣耀。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喝彩。
以王平、张嶷为首的功臣将领们激动得满面通红。
纷纷向丞相投去敬仰的目光。
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更是倍感振奋。
只觉得朝廷论功行赏,气象为之一新。
刘禅对群臣的反应颇为满意。
诸葛亮听闻“乘舆直入殿前”的恩赏,先是一怔。
随即抬头望向皇帝,一时哽咽难言,眼眶泛红。
他极力想保持丞相的稳成持重。
但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过清癯的面颊。
他赶忙用袖角轻拭。
这一细微的失态,反而更显其情真意切。
他迅速回过神来,向刘禅躬身行礼,声音略带颤抖:
“老臣……谢陛下天恩!”
刘禅赶忙起身,亲手扶起诸葛亮。
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
“相父劳苦功高,朕看您都清减了许多,万望以保重身体为要……”
诸葛亮听闻此言,眼中泪水再难抑制。
顷刻间泪流满面。
刘禅见相父如此动情,也不由得大为感怀,轻唤一声:
“相父……”
君臣双手紧握,一时哽咽无声。
两旁众臣目睹此景,无不动容拭泪,衣襟尽湿。
张苞这直性子实在受不住这般场面。
竟猛灌了几口酒,带着哭腔嚷嚷起来:
“真是的,哭哭啼啼的……害得老子也跟着掉眼泪,真是的!”
一旁的关兴与赵统,吓得一个赶紧去捂他的嘴,另一个则几乎要整个人扑上去。
关兴低声责备道:
“我的好大哥欸,可不能乱说话,慎言!……”
关兴说着,还谨慎地朝四周望了望,尤其留意了一下皇帝刘禅和丞相诸葛亮的方向。见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他才暗暗松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手下力道有些失控,他竟一时忘了松开捂住张苞嘴巴的手,直把张苞那张本就因饮酒泛红的脸憋得更加通红。
直到张苞忍不住发出闷哼,引起附近几人侧目,关兴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撤手,面带歉意地向四周点头致意。
而此时,刘禅与诸葛亮也结束了长时间的执手相谈,各自整了整衣冠,回归庄重姿态。
群臣见状,也纷纷悄然归座,席间渐渐恢复了先前的秩序。
刘禅整理了一下情绪,开口道:
“如此佳辰美景,如此美好时光,今晚当尽饮,不醉不归……”
这话一说出口,群臣一阵欢呼。
特别是张苞关兴这些年轻小将,一个个嚷着:
“陛下圣明,不醉不归!”
但这话却把刘禅身边的诸葛亮吓了一跳。
他看着陛下与诸将喝得越发忘形,眉头不禁有些越皱越紧。
趁刘禅被张苞等人围住敬酒时。
他悄悄离席,找到了陈到和赵云。
低声吩咐:
“子龙,叔至,”他往宫殿内喧闹的方向望了一眼,语气有些沉凝。
“加派人手,加强戒备,特别是宫门和陛下左右,千万不能出差错!”
赵云陈到闻言,面色一肃,立刻拱手领命:
“遵命!”
然后各自安排去了。
不一会儿,整个皇宫内外,明处暗处的护卫都明显增加了,暗卫更是无处不在……
刘禅毕竟年轻。
虽然前世年纪不小了,但此刻毕竟是年轻的身体。
积压已久的心绪在美酒和热烈气氛的催化下翻涌开来。
起初,他还尚自持身份,浅饮辄止。
但几轮下来,在张苞、关兴等年轻将领豪迈的感染下。
他也渐渐放开了怀抱。
酒到杯干,面色由微红转为潮红。
眼神也开始迷离起来。
谁来敬酒都来者不拒。
不一会儿就喝得有些歪歪倒倒。
简直把一切事情都忘记了。
今天只想喝个痛快。
喝到兴致大发处。
刘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高举酒樽。
对着殿外的夜空放声道:
“今日高兴,朕……朕有诗一首!”
他当然不会作诗,但他会背诗。
此刻脑子不太清醒,也记不得是谁的了。
只觉得胸中块垒需用这豪情浇灭: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殿内喧闹声为之一静。
几位文臣,如董允、费祎、蒋琬等,闻言皆是一怔。
董允正准备饮酒的手僵在半空。
费祎的筷子“啪”一声掉在案上。
蒋琬先是蹙眉思索诗中“万马齐喑”所指为何。
随即眼中爆发出惊艳的光芒。
低声对身旁的董允说:
“此诗格局宏大,气象万千,陛下……陛下何时有了这般诗才?”
而一些恪守传统诗赋的士族官员。
则对这不拘格律的“诗”感到困惑甚至不安。
尤其“不拘一格降人才”一句。
更让他们隐隐觉得,陛下所思所想,恐非旧制所能框定。
刘禅却不管这些。
他似乎觉得背这一首还不够。
于是接着背,背他前世上学时,最熟悉的诗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当背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时。
王平、张嶷等出身寒微的将领只觉胸中一股豪气直冲云霄。
忍不住拍案叫好!
而“与尔同销万古愁”一句落定。
整个大殿竟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诗中奔放的感情和磅礴的力量所震慑。
诗毕。
刘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手中酒樽“当啷”一声滑落在地。
他整个人如断线的木偶向后仰去,脸上却凝着一抹畅快淋漓的笑意。
一直守在身旁的老太监早有警觉,急忙上前扶住,才没让他摔倒。
可这位始作俑者,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沉入梦乡。
然而他吟出的诗,却在满座间掀起无声波澜。
余音缭绕,在每个人心中荡开涟漪,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而今后的朝堂,也必将因此迎来变动……
夜宴终散,灯火阑珊。
百官在侍从引导下陆续离宫,喧嚣如潮水退去,唯余清冷月光。
宫人无声收拾残局,甲胄摩擦声与巡夜脚步声在殿宇间回荡,平添几分肃杀。
诸葛亮并未立即回府。
他亲见老太监将酣醉的刘禅安置妥当,细细叮嘱黄门令与太医令小心伺候,眉宇间凝重未散。
陛下今夜太过忘形,那两首诗的气魄远超平常,尤其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一句,其意直指选官根本。
他望向熟睡的年轻帝王,心中既感欣慰,又生忧虑。
杜琼等人宴席间的僵硬笑容和廊下密报,皆说明此举已触动蜀中士族最敏感的神经。
但他转念一想,陛下如此锐意进取,那么老臣也当陪陛下豪迈一回……这么一想,他胸中顿时舒畅许多……
他转向暗处的陈到,声低如耳语道:“叔至,今夜陛下醉语,不得出宫墙半步。”
陈到肃然躬身:“丞相放心,白毦兵知晓轻重。”
诸葛亮微微颔首,又对赵云嘱咐:“子龙,护送诸公回府务须周全,尤其是杜公年高,夜深路滑,多遣人护送。”
目光似无意扫过远处正被家仆搀扶的二人。
赵云抱拳应道:“云明白。”他深知丞相之意,关照中暗含警觉。
马车驶向丞相府。
车内,诸葛亮闭目沉思。
陛下此意与他陟罚臧否不宜异同之念相合,但火候拿捏关乎国本。
他想到了杜琼和谯周家族的把柄,也清楚他们如今正如惊弓之鸟,惶惶难安。
只是眼下不宜强行推进。杜琼在蜀中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犹如老树盘根,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切还需徐徐图之,慢火细炖。若操之过急,只怕适得其反,终究要以稳为上。
与此同时,杜府书房内。
杜琼与谯周对坐,案上茶汤已冷。宴席的热烈与那七字诗句如冰火交织,令他们毫无醉意。
杜琼反复咀嚼着诗句,烛光下面色灰败:“允南,这是要掘我辈根基啊。”
谯周声音微颤:“恩师,学生所惧者不仅是诗意,更是陛下背后之意。想那涪城张氏、李严皆倒于雷霆之下,我两家……”
他话未尽,意已明。他们各自家族皆有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握于皇帝手中,此时妄动无异自寻死路。
杜琼闻言如被冷水浇头,满腔愤懑化作长叹:“是啊,把柄在手,如剑悬顶。除了忍耐,还能如何?”他想起白毦暗卫无孔不入的监视,只觉遍体生寒。
二人相对无言,窗外风声呜咽。
他们顿感危机,自陛下吟出那首诗的那一刻,时代的帷幕已被拉开。
寒门与武将势力必将强势崛起,他们这些诗礼传家的旧族,世代掌控权力的格局正面临被彻底颠覆的命运。
然而他们却无可奈何。
皇帝与丞相的刀始终悬在头顶,不曾彻底斩落,反而像钝刀子割肉,温水煮青蛙,一步步分化瓦解着世家大族的根基。
而这正是最狠毒的一招:皇帝与丞相深知,只要不将他们逼至绝境,他们这等世家大族便会为各自利益所困,永远无法真正铁板一块。
因此,他们故意采用这种缓慢而精准的方式,从内部瓦解其势力,磨尽他们的气力。
“真是毒计啊……”杜琼仰天长叹。
而在众人视线焦灼的另一端,皇帝刘禅正深居宫中,于醉梦中翻了个身,唇角还挂着一缕浅笑。
殿外,陈到按剑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宫墙下的每一片暗影。
长夜漫漫,真正的波澜,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