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涪城。
连日积聚的阴云低垂，沉重得仿佛也承载不住张家庄园内溢出的、过于灼烈癫狂的喧嚣。
雕梁画栋间，琉璃灯盏与大红宫灯将夜幕过早驱散，映照得亭台水榭如同白昼，却也更衬出这浮华之下涌动的暗流。
园内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锦，名贵香料燃烧产生的氤氲烟气与酒肉香气混合，甜腻地萦绕不散，宛如一场盛大葬礼前最后的迷醉。
来自益州乃至邻近郡县的世家代表、官员名流，锦衣华服，冠带俨然，几乎齐聚于此，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权力与财富的贪婪。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不绝，歌姬曼妙的舞姿在水边摇曳，与鼎沸的人声、觥筹交错的脆响混杂，蒸腾起一股心照不宣的、即将瓜分胜利果实的令人窒息的虚浮燥热。
他们高谈阔论，言语间已将摇摇欲坠的神农院视为俎上鱼肉，甚至开始隐晦地商讨那足以撼动他们根基的曲辕犁，日后该如何“共享”，如何由他们这些“诗礼传家、深孚众望”的本地士族来“代管”和“惠及”乡里。
言语间已将国之重器视作私产，仿佛陛下和丞相的让步已是板上钉钉，他们已然胜券在握。
张老太爷这个七十岁的老寿星，身着绛紫缂丝寿纹锦袍，腰缠玉带，端坐于主位紫檀木嵌百宝扶手椅上，像是一座被彻底掏空、遗弃的木偶。
眼睛眯着，脸色是一种枯死蜡黄与死人惨白交织的骇人色泽，脸上的老人斑深刻得触目惊心，变成不祥的深褐色，身子更是骨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像是这场晚宴的唯一主角，但又分明是最可悲的配角，属于他的时代早已彻底过去，他老了糊涂了、老眼昏花了，眼睛浮肿，嘴巴凹陷。
眼睛里只睁开一条小小的缝隙，透出一点点微弱得即将熄灭的、浑浊昏暗的光芒，嘴唇无力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宛如一尊泥土塑成的傀儡。
麻木地接受着一切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亲近的不亲近的人的虚伪拜贺。一切的拜贺声音，其实他都已听不见，因为他行将就木，身体腐朽得早已半截入土。
他的听觉嗅觉视觉味觉等等一切的五感六识几乎全部丧失了。他之所以还能勉强“端正”地坐着，全因好几层宽大华丽的衣袍下面，被用坚韧的绳索死死地、屈辱地固定在了坐榻之上。
他曾经的一切权力、威势、风光，随着他身体的垂垂老矣，早已荡然无存，他现在彻底没能力反抗这一切，只能任人摆布。
从他微弱的意识深处，还有一些些微敏感的直觉里，他模糊地意识到将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但他只能眼睁睁地、混着昏聩的老眼看着，觉得大事极其不妙了。
可这一切，他都不能再做主了半分。真正能做主的，是他那志得意满、野心勃勃的“大孝子”嫡长子，张盈……
此刻张盈满面红光，意气风发，肆意享受着潮水般涌来的谄媚与恭维，仿佛自己已是益州的无冕之王。
他志得意满，抚着精心梳洗打理的胡须，目光睥睨扫过满堂宾客，手中惬意地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羊脂玉杯，仿佛已亲手执掌益州权柄。
连成都皇宫那位少年天子与算无遗策的丞相，似乎也即将在他精心编织的“大势”和“民意”前被迫低头妥协。
他微微侧身，对身旁始终保持着半步距离、垂手而立的心腹谋士李敏低语，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恣意猖狂与浓重酒气：
“先生妙算无双！借这寿宴之名，行合纵连横之实。待今日之后，百余名士联署上书之势一成，汹汹民意如潮水般涌向成都，皇帝刘禅与丞相诸葛亮除非想冒天下之大不韪，逼反整个益州士族，否则必得就范！”
“届时，神农院那摊子、曲辕犁那宝贝，乃至那劳什子‘格物’鼓捣出的所有好处，皆由我等共掌！看那浦元、郭达等卑贱匠户，还能如何翻天！这天下，终究是我等的！”
“更别说什么那可笑的《限荒令》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笑话！没有我们世家大族点头，他刘禅的皇位坐得稳吗？没有我们支持，他诸葛亮哪来的粮草北伐？”
“《限荒令》？它敢动我等千年根基一分一毫吗？！”
李敏微微躬身，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谦恭而睿智的笑容，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出的却是一片愈发冰冷刺骨的讥诮与杀意。
声音轻柔却如淬毒刀锋般清晰：“家主深谋远虑，洞若观火。陛下与丞相，英明虽具，终究要明白，治国平天下，离不开天下士族之心。”
“逆势而为，罔顾千年成法，只能是螳臂当车，自取其辱。”
他巧妙地将“张家”替换为“士族”，将张盈赤裸裸的贪婪野心精心裹上一层冠冕堂皇、忧国忧民的外衣，其辞藻越是华丽，其用心便越是险恶。
“说得好！哈哈哈哈！诸君，满饮此杯！”张盈亢奋至极，高举手中玉杯，琥珀色的美酒激烈晃动。
“为我张家基业长青，也为这益州士林共襄盛举、重振纲常的新气象！”
“贺张老太公寿比南山！”
“愿附张公骥尾，共谋大事！”
满堂附和之声如狂热癫躁的潮水般响起，谀词如潮，气氛炽热到近乎爆炸。
这些祝寿的词句虚伪地指向被捆绑在坐榻之上的张老太爷，但所有灼热而贪婪的目光却无一例外，齐齐射向现任家主张盈。
张盈志得意满地沐浴并享受着这一切，心中豪情万丈。父亲掌权太久了，积威太盛，如今快死了，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他正好榨干父亲生命最后的余烬，彻底接过张家的权柄。
并借此猛攻神农院之机，悍然向朝堂、向丞相、向皇帝发起挑战！他要借此良机，逼迫皇帝与丞相妥协，赢得朝堂的话语权，进而达成所有目标：取消《限荒令》，交出曲辕犁乃至整个神农院！
从今往后，皇帝与丞相必须对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言听计从！他要彻底掌控朝堂，他的野心磅礴无比，也自信绝对拥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他要借此登上前所未有的权力巅峰，超越父亲，超越张家所有列祖列宗！张家将在他的手上，达到历代先祖从未企及的高度！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狂欢的众人，最后落在李敏身上，他很满意这条聪明的猎犬，但他心中冷笑：待我大势已成，便是兔死狗烹之时！
如此聪明且有计谋之人，岂能久留？合该像韩信彭越英布一般，事成之后便去地府见阎王！
他想着这一切，嘴角不由得扭曲地翘起一个微小的、阴险奸诈至极的弧度！
他环视这宽大宏伟、喧嚣鼎沸的寿堂，看着所有人沉浸在他编织的“胜利”美梦中推杯换盏、笑语欢颜，他自己也纵声狂笑起来。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完美进行，一切稳操胜券……
李敏看着这末日狂欢般的景象，不由得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那笑意复杂难明，仿佛是高兴，也仿佛是在无声地悲悯嘲讽着这群即将大难临头的蠢货。
因为这群脑满肠肥、只知玩弄阴谋诡计的冢中枯骨，竟浑然不觉一张由成都皇宫最高权力意志亲手织就的、冰冷致命的罗网已骤然收紧！
锋利的王朝刀锋即将毫无怜悯地吻上他们毫无防备的咽喉！
……
庄园外，三里处枯河床与密林交界。
寒风凄厉地卷过干枯的芦苇丛和光秃的枝桠，发出尖锐而单调的嘶鸣，却丝毫压不住林中那股几乎凝固了空气的、引而不发的磅礴肃杀之气。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钢铁的刺骨冰冷味道，压过了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
三千精锐如同蛰伏的嗜血猛兽，死一般静默无声地立于林间阴影与河床洼地中。人马皆衔枚，铠甲叶片被紧紧束牢，杜绝一切反光。
无数刀锋出鞘半寸，森然寒意浸透弥漫，让周遭空气都为之冻结，呵气成霜，与庄园内的燥热形成地狱与天堂般的反差。
张苞死死紧握丈八蛇矛，粗壮的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父辈的兵器融入自身骨血；
关兴倒提青龙偃月刀，刀锋上的冷光映照着他坚毅沉静如水的面容，眼神锐利如鹰隼；
赵统稳持亮银枪，枪缨低垂，目光如电，蓄势待发。
在这个代表荣耀与清算的时刻，他们特意用起了父辈的传奇武器，象征着继承与正义的执行——
不过他们后背，每人都赫然背着一把寒光更甚、杀气更烈的陌刀！他们早已习惯用陌刀了，无他，唯砍杀起来，痛快淋漓，摧枯拉朽！
三员年轻虎将如同三张拉至满月、嗡鸣作响的强弓，箭矢死死锁定了远处那喧嚣刺耳、灯火辉煌得如同一个巨大坟墓的庄园。
他们身后，是历经沙场淬炼、眼神如铁般漠然冰冷的百战锐卒，以及那两百名如同自地狱征召而来、周身燃烧着实质般滔天恨意的陌刀手！
陌刀如林，沉重的镔铁刀柄紧握在一只只青筋虬结暴起、充满毁灭性力量的手中，近一人高的狭长刃口在微弱天光下流动着幽蓝的致命寒芒。
整支队伍散发着压抑的、渴血的低沉嗡鸣。站在最前的百人队队长张老四，脸庞被风霜和极致的仇恨刻满了深壑般的皱纹。
一双眼睛早已赤红如血，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呼吸粗重得如同即将爆裂的破损风箱。
紧握冰冷刀柄的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咯咯”声响。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父母惨死、弟弟张兴学一家遭遇灭门、岳家也被斩尽杀绝，村子惨遭烧杀屠戮炼狱般的画面，日夜如同毒火般啃噬着他的心灵，此刻已沸腾燃烧到极致！
他粗糙的舌头无意识地舔过干裂的嘴唇，仿佛已能尝到仇敌血液那令人战栗的腥甜气息，手中陌刀饥渴难耐地等待着畅饮仇雠之血！
“时辰将至。”一旁的主将赵云，看了一眼天际那轮被浓云遮蔽、仅透出惨淡光晕的月亮，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钢铁般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军官耳中。
“陛下严令：以庄园西北角库房火起为号，火光冲天之时，即刻进攻！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首要目标，擒拿逆首张盈及其核心党羽，搜寻通敌铁证，尤其是与曹魏往来书信！务求迅如雷霆，一击毙命，不留任何后患！”
肃杀之气，顷刻间再次暴涨！无数道目光死死盯住远处的灯火楼台，只待那一声号令，便将掀起一场复仇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