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院署衙内,灯火彻夜通明,却丝毫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焦虑与凝重。
蒋琬与费祎对坐于案前,眉头紧锁,几乎能拧出水来。
案上摊开的,是各地送来的急报,字字句句,皆是不利之事,如同千斤重担压在他们肩头。
“陛下与丞相……究竟是何深意?”
蒋琬用力揉着发胀剧痛的额角,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深深的困惑,“只‘自行处理’四字,这……这局面千头万绪,从何下手?简直是无从下手!”
费祎将一份记录着市井最新谣言的纸条重重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苦笑道:
“舆论如沸,民心动摇;应募工匠屡遭恐吓,裹足不前;朝堂之上,弹劾之声日甚一日,一浪高过一浪!”
“此三重围剿,步步紧逼,刀刀见血!陛下与丞相却……”
他顿了顿,硬生生将“稳坐钓鱼台,仿佛毫不知情”这句近乎怨怼的话咽了回去,喉结滚动,最终化为一声沉重至极的长叹,“却令我等自行处置?这,这实在是……”
实在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心生委屈与怨愤。
他们都已做好披荆斩棘、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来自最高处的指示竟是如此的……“放任”,近乎冷漠。
一种被置于火上炙烤,却又求助无门、被无形之手抛弃的焦灼感,紧紧攫住了两位能臣的心,几乎令人窒息。
他们不敢,也不能质疑陛下与丞相的决断。
既然谕令已下,便只能硬着头皮,调动起手中一切能调动的资源,试图稳住那摇摇欲坠的阵脚。
然而,他们的种种努力,如同投入汹涌暗潮中的几颗小石子,连些许像样的涟漪都未能激起,便被那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吞没殆尽,效果甚微,几近于无。
与此同时,神农院神兵司造纸司工坊区内,压抑的怒火与屈辱感已累积至顶点,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再也无法遏制。
浦元猛地一拳砸在刚刚冷却的铁砧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虎口震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那血珠缓缓渗入铁砧的斑驳锈痕之中。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他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咆哮:
“我等焚膏继晷,呕心沥血,为的是强国富民!如今却要被那些蛀虫污蔑为蠹国之贼?那些脑满肠肥、只知盘剥百姓的蠹虫,安敢如此!安敢如此!”
郭达年纪比浦元更大些,性情本如烈火,此刻看到浦元如此激动,本也想发作,但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自己的火气,脸上瞬间布满寒霜,反而异常冷静下来。
只是他手中那张精心抄造的、洁白坚韧的纸张已被攥得死紧,皱成一团,仿佛象征着他被扭曲的清白。
“浦兄所言,字字泣血!”郭达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带着一种即将爆裂的力度,“他们可以辱我等人,却不能辱我等心血!更不能误了陛下与丞相的大计!”
“这口气,若就这么咽下去,我等还有何颜面立于这天地之间!骨头都要被自己戳穿!”
范强、李意其、何楮、蒲藤、李絮等一众核心工匠与技术人才齐聚一堂,人人脸上都燃烧着愤懑与焦急,一种同仇敌忾、不惜玉石俱焚的气氛在疯狂弥漫。
“不能再等下去了!”苍老面容的李絮李婆婆猛地站起身,拐杖重重顿地,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沙哑,却字字清晰,“陛下与丞相让我们‘自行处理’,那我们就处理给他们看!”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让这些污水就这么臭烘烘地泼在身上,毁了我们的一切!老身这条命,这身手艺,宁可砸碎了听响,也不受这腌臜气!”
“说得对!”何楮声如洪钟,他是造纸司的司正,平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有沉稳大将的主事者风范,此刻却目光如电,斩钉截铁,“我等虽非士大夫,却也懂得清白二字重于性命!”
“他们要骂我们耗费钱粮,中饱私囊?好!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为国为民!什么叫问心无愧!把这‘污名’二字,狠狠砸回他们脸上去!”
蒲藤接口道,眼中闪烁着决绝而锐利的光芒,仿佛淬火的刀锋:“我等俸禄,皆陛下所赐,取自民脂民膏。”
“如今正当其时,将其还于百姓!用行动,堵住那幽幽众口!用铁一般的事实,扇烂那些小人肮脏的嘴!”
这个提议瞬间点燃了所有人胸中积压的块垒,如同火星落入油库,轰然爆燃!
“我愿捐出本年全部俸禄,救济城东受灾百姓!一文不留!”
“我捐一半!家中老小勒紧裤腰带也能过!饿不死,但这口气必须争!”
“我家中尚有薄田,愿全数捐出!看他们还如何污蔑!让他们也捐!”
群情激昂,血气上涌,无一退缩。
当下,由浦元、郭达、何楮牵头,范强执笔,李意其核算,一份由全体神农院技术骨干联名签署、按下鲜红手印的文书迅速拟就——那一个个手印,如同一个个燃烧的烙印,宣示着他们的决心!
他们自愿将本年的大部分乃至全部俸禄及部分赏赐捐出,设立“神农济难仓”,专用于救助益州境内受灾受难的贫苦百姓!
决议既定,浦元拿起那份墨迹未干、却重逾千钧的联名书,对众人道:“我等此举,乃技术官之事。然蒋公、费公总领全院,于情于理,需得知会。”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我等自行承担,却不能令他们措手不及,为人掣肘。”
说罢,他领着郭达等几人,面色沉毅如铁,大步流星,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决然之气,直奔署衙正堂。
署衙内,蒋琬与费祎仍在焦头烂额地商议,试图从死局中寻找一线生机。
见浦元一行人面色沉毅、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杀气闯入,皆是一怔,心下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们。
“浦院正,诸位这是……”蒋琬预感极其不妙,急忙起身问道。
浦元将那份仿佛带着体温和血气的联名书双手递上,声音铿锵如铁,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
“蒋公,费公。此非请示,乃是我等技术官员一致之决意!我等清白,重于泰山,重于性命!”
“陛下与丞相既令‘自行处理’,这便是我们的处理之法——捐出俸禄,以正视听!自证清白!一切后果,我等一力承担,绝不牵连二位院正与神农院行政诸同僚!”
蒋琬与费祎迅速览毕文书,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签名和刺目的红手印,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动容与无比的复杂,仿佛被那纸上的炽热烫伤了眼睛。
费祎几乎失声叫道:“诸位,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此举动静太大,过于刚烈,恐招致更猛烈的攻讦,无疑是授人以柄!快收回成命!”
“若不如此,难道就任由污水泼身,坐视心血东流,困死在此吗?”
浦元抗声道,目光如炬,直视费祎,仿佛要将他点燃,“文伟兄!此刻退一步,便是身败名裂、万丈深渊!进一步,或可杀出一条血路,挣得一线生机!我等心意已决,特来告知,非为求允!”
蒋琬死死盯着文书上那一个个滚烫的签名和手印,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些因极致愤怒和坚定信念而面容坚毅、眼神燃烧的技术官员。
他从浦元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焦灼,却更看到了一种他此刻缺乏的、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勇气。那勇气像一道光,瞬间刺破了他心中的迷雾。
沉默良久,空气几乎凝固。蒋琬猛地重重一拍案几,震得笔墨跳起,眼中血丝骤显,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奈、决断与一丝被彻底点燃的血性:
“罢!罢!罢!诸位赤诚,天地可鉴!吾等岂是畏首畏尾、惜身自保之人?”
“既如此,行此非常之事,便需有非常之担当!朝堂之攻讦,唇枪舌剑,自有我与文伟为尔等周旋抵挡!”
“纵使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让赤诚之心蒙尘!尔等……放手去做!”
他没有说要一同捐俸,因为这将是行政体系对技术体系行动的正式背书与协同。
他与费祎的战场,在接下来的朝会之上,那将是另一片没有硝烟的厮杀场。
得到了行政主官的理解与协同承诺,浦元等人胸膛剧烈起伏,重重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转身决然而去,脚步踏在地上,发出沉重而坚定的回响。
此举如同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瞬间劈开了成都上空那厚重压抑的舆论阴霾!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出,民间哗然,舆论瞬间逆转,势不可挡!
那些原本被谣言蛊惑、将信将疑的百姓顿时动摇了,心中那杆秤轰然倾斜。
“看看!看看!哪家的贪官污吏会把自己到手的钱粮、活命的俸禄全都拿出来分给俺们穷人?啊?你告诉我!”茶楼里,一个汉子激动地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横飞。
“我就说嘛,陛下办的事,肯定是好事!浦大师、郭先生他们是真君子!是清官!是咱们的恩人!”有老者热泪盈眶,不住地用袖子擦拭。
“呸!涪城张氏他们捐了多少?除了上下两张皮碰一碰,他们捐过一粒米吗?就知道躲在后面说风凉话,一肚子坏水!”
市井巷陌,类似的鄙夷和怒骂声开始此起彼伏,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幕后黑手。
民间舆论的风向开始剧烈逆转,支持刘禅与神农院的声音终于找到了最有力、最直接的依据,开始理直气壮地、大规模地发声反驳。
朝堂之上,原本几乎一边倒的抨击也骤然遇阻,形势陡然翻转,攻守易形!
支持革新、心向皇帝的官员们终于抓住了反击的利器,挺直了腰板,声音也变得洪亮起来,言辞锋利如刀。
“耗费钱粮?靡费国帑?诸位公卿请看!此乃神农院诸位先生捐俸济民的清单!白纸黑字,赤心可表!”
“试问弹劾者,谁人有此胸襟?谁人有此担当?站出来!让天下人看看!”一位老臣抖着胡须,激动地用笏板指着对面。
“究竟是谁在真正体恤民艰,谁又在空谈误国、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岂非一目了然?!尔等还有何颜面在此大放厥词!羞也不羞!”
另一位年轻官员更是直接,几乎是指着鼻子喝问。
涪城张氏一派的官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刚烈无比的反击打得措手不及,阵脚大乱,面红耳赤,羞恼交加,却仍强词夺理,色厉内荏:
“此……此乃收买人心之举!何其虚伪!欲盖弥彰!”
“杯水车薪,岂能掩其过大之功?巧言令色!”
“其心可诛!此乃示恩于民,欲置朝廷威信于何地?分明是包藏祸心!”
争论迅速升级,从最初的就事论事,迅速演变为毫无遮掩的、赤裸裸的互相攻讦和人身攻击。
一方斥对方“尸位素餐,祸国殃民,蠹虫硕鼠!”,另一方骂对方“谄媚君上,沽名钓誉,邀买人心,其行可鄙,虚伪至极!”。
唇枪舌剑,唾沫横飞,朝堂之上几乎斯文扫地,乱作一团。
然而,正如刘禅所预料的那般,这场争论的核心早已偏离了神农院本身该有的技术与发展,彻底演变成了一场新旧势力之间赤裸裸的话语权与权力之争。
问题本身并未解决,僵局仍在持续。
但神农院技术一系以这种自损八百、近乎悲壮的刚烈方式,并在行政一系默许协同下,为自己、也为皇帝,挣回了一口至关重要的气,狠狠撕开了包围圈的一道口子!
将那烧红的烙铁般的皮球,用最响亮的方式,狠狠地、精准地踢了回去!砸在了对手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