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元年八月,先主刘备葬入惠陵。
旌旗远去,郊野寂静。苍穹碧蓝,烈日灼人,炙烤着新坟与无边的稻田。
稻穗垂首,满地金黄。
秋收时分,田埂间挤满了躬身劳作的农人。
他们脊背嶙峋,肤色褐亮,汗水自额间滴落,渗入焦土。
一张张脸上目光浑浊,偶现的笑意也迅速湮没于经年的麻木之中。
田边立着一位锦袍微胖少年,正负手远望。宽大衣袖下,他的指尖不自觉微微收拢。
眼前这片耀眼的金黄,混合着泥土、汗水与熟谷的气味,如一柄无形的钥匙,骤然开启沉睡千年的记忆。一切恍如昨日,却又隔世陌生。
这哪里是记忆中那艰辛却温情的田园?分明是乱世。
千年后的灵魂立于此处,巨大的荒谬与深切的悲悯顷刻将他淹没。
身旁,一位如山岳般沉稳的将领按剑而立。
他两鬓斑白,目光锐利如鹰,不断扫视远方树林,林间隐约有甲胄冷光闪烁。
正是常山赵子龙。
少年喉结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云叔……百姓多艰呀!”
这声轻叹却像根针,猝然刺入赵云耳中。
他身躯微震,侧过头,风霜刻就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嘴唇紧抿。
“少主……”
万千情绪哽在喉头。眼前丰收景象骤然翻覆,化作千里赤地、蔽日干戈、塞野白骨。是十室九空的荒村。
纵是他这般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铁汉,胸中也堵得发慌。
“少主仁心……实乃苍天垂怜。”他心中激荡,“若先帝泉下有知……”
刘禅伫立良久。田间劳作的身影,骨瘦如柴的轮廓,与他前世记忆猛烈交织。
他猛地弯腰,伸手就去解自己的锦履。
“陛下不可。”
赵云单膝轰然跪地,甲叶铮鸣。他昂首,声音紧绷:“九五之尊,岂可轻涉秽土。”
“云叔……”
刘禅的脚僵在半空。这尊曾在万军中七进七出的铁塔,分明还把他当作长坂坡上那个需要拼死保护的婴孩。
而今自己已是七尺之躯,竟连踏上这片田垄都成了奢望。
他看着赵云花白的鬓角,深刻皱纹,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自己真的如此重要吗。安危是真。社稷是真。万民是真。
可古往今来,真正将百姓刻在心上的,又有几人。
他幽幽一叹:“云叔,朕非孱弱之躯。”
指尖触到冰冷肩甲。这曾为他撞开刀山血海的护甲,此刻竟成了阻隔。
赵云纹丝不动,猛然抬头,目光灼灼:“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身犯险。”
罢了。
“云叔,把随行的蜜饯糕点都分与百姓吧。”
赵云沉声吩咐左右。
百姓们捧着精致食物,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挤出惶恐的笑容。有人跪下叩谢。喜的是能尝到奢侈滋味,忧的是这甜腻之物,终究填不满饥肠。
几个老者欲上前谢恩。
“止步。”甲士手臂如铁闸横亘。
百姓们只得远远匍匐,如风中草芥。
刘禅心口发闷。
丰收的金色,此刻刺目无比。遮不住褴褛衣衫,深陷眼窝,空瘪肚皮。
“朕为天子。”刘禅声音撕裂,“百姓饥不果腹,寒不蔽体。此皆朕之过。”
前世的记忆,今生的责任,千般滋味翻涌而上。泪水划过年轻脸庞。
百姓闻此,方知皇帝亲临。
短暂惊愕后,人群爆发出悲怆号泣。
“陛下仁德啊。”
左右侍卫无不动容,泪水滑落铁甲。
悲声如潮,震动四野。
此时,日头西斜,天色骤暗。
狂风平地卷起,凄厉呼啸。铅灰色阴云吞噬晴空。
黑云压顶,天地变色。
百姓绝望望天,这该死的雨,口粮若遭雨涝,必将腐烂。
赵云抢步上前:“陛下,天变在即,请速回銮。”
刘禅望向百姓,又看倾塌天色,正欲开口。
“报——!!!”
一骑快马撕裂风吼,尘烟如龙,直抵御前。
来人滚鞍下马,浑身泥泞不堪,几乎是扑跪在地,将一份沾满泥点的紧急公文高高举起,声音因狂奔而嘶哑:“陛下!丞相有十万火急军情呈报!”
刘禅心头一震,夺过公文,急启封泥!
竹简展开,墨迹淋漓,最后几字更是力透简背,仿佛带着书写时的焦灼:
“五路大军犯境!请陛下速归定策!亮顿首。”
“备马!”侍卫吼声如雷,战马嘶鸣而至。
刘禅按鞍跃上,回望一眼在狂风黑云下瑟缩的百姓,眼中尽是愧疚与不忍。终于他一咬牙,扬鞭策马!
“驾!”
骏马如箭离弦,绝尘而去。他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灵魂深处,永远烙印着那片养育他的土地。
赵云虎吼上马,长枪一振,如银光紧随。众侍从打马飞奔,泥水四溅,转眼没入滂沱雨幕。
至宫门,一道惨白电光撕裂天穹,惊雷炸响,震得宫墙簌抖。
暴雨如倾,刘禅锦袍尽湿,冰冷贴体,他却浑然不顾,步履匆匆,心中只反复震荡着那五字:五路大军犯境!
偏殿中,诸葛亮端坐如松,双手拢袖。
案上,五方军报如五把利刃,一字排开。一盏冷茶,凝若薄霜。
听得脚步声穿透雨声,他倏然振袖而起,衣褶间簌簌落下几粒细沙,是方才推演沙盘所沾。
刘禅更衣整冠,带一身水汽急步而出。
诸葛亮躬身:“老臣参见陛下。”
起身时,一枚漆木算筹自袖中滑落,“叮”的一声脆响,跳落在青砖地上。
刘禅心绪如雷暴翻涌,声音发紧:“相父!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该当如何?”
诸葛亮将五方军报铺开,躬身,指尖沉稳地划过最右竹简:
“陛下请看,老臣已有应对之策。”语声平稳,字字清晰。
“只是东吴这路,尚需……”他话语微顿,眉头轻蹙,随即舒展,强抑凝重宽慰道:
“陛下无需忧虑,臣已有谋划,只待推敲细节。”
刘禅目光紧随那移动的指尖,见朱砂批注密如星罗,绝境中似现棋局,不由心头一安,抚掌激赞:
“相父果真鬼神莫测!”
侍卫无声推开西侧密殿沉重漆门。
刘禅上前,执起诸葛亮微凉手腕,引至巨案前:
“请相父详示!”
诸葛亮轻捋长须,自袖中取出一卷厚牛皮舆图,郑重展开。
图上朱砂醒目,标注五路敌军动向;墨线勾勒防御部署,竟已精细至每处关隘守军轮换时辰。
“容臣为陛下详解。”
他以指蘸冷茶,在案面勾出陇西地形:
“轲比能虽号十万,实仅五万杂胡。马岱持先兄骠骑将军旌节镇临洮,另遣王平率板楯蛮夜渡洮水。”
“羌人若见火炬中马字大纛,必疑神威天将军再世!军心自溃!”
“吴懿伏蹶张弩于狄道咽喉,张嶷以火油焚绝枹罕旧道。”
“此‘截尾锁喉’之法,彼若来犯,可重创其先锋!”
诸葛亮又展开一卷竹简,沉声道:
“雍闿犯境,实为试探。臣已命中都护李严设疑兵拒之——”
竹简上墨迹分明:
“令各寨每日减灶三百,示弱于敌;广立旌旗于林间,虚张声势!”
“军士昼执皮盾、夜举火把沿河巡行,昼夜不息!”
“更遣青羌叟族斥候散谣曰:‘汉师得朱提铜鼓,鸣之可召雷鬼’!”
“蛮兵素畏鬼神,见此必疑神疑鬼,裹足不前。我可缓其锋芒,以待秋援。”
他声音忽然压低,透出深沉的谋算:
“至于孟达……他与李严乃刎颈之交……”
“我假借李严笔迹,修书劝其称病不出,以怠惰军心。”
“此路……可解!”
指尖落向阳平关,语气转坚:
“曹真进犯阳平关,此地险隘!臣已派赵云将军星夜前往助战!只消深沟高垒,坚守不战!曹真久攻不下,师老兵疲,自会退兵!”
“此外——”声调扬起,透出锐气:
“臣已密遣李恢率南中精锐潜出牂牁!吴懿领东州兵暗屯绵竹!”
“二军皆以剿匪为名调动,不经成都,神不知鬼不觉!”
言至此,诸葛亮忽然沉默。
目光凝于舆图上东吴方向的空白之处。
殿内只闻雨声滂沱。
一滴汗珠从他额角滑落,无声地晕在舆图边缘。
“唯独……东吴这路,”他声音干涩,“未有……万全之策!”
刘禅闻“东吴”二字,心如被冰手攥紧,猛地一抽!
东吴!
背盟袭荆!害吾父!杀吾叔!此仇不共戴天!
直到此刻,他才真切明白,刘禅绝非史书中那浑噩庸主——这家国之恨,早已刻入骨血!
“相父有何疑虑?”声音竭力平静,仍透出一丝寒意。
诸葛亮抬眼,目光如电,穿透那压抑的恨意:
“陛下!天下未定!汉室未兴!个人仇怨……且放一边!待定鼎中原之日,再论不迟!”
刘禅胸口起伏,指甲掐入掌心,半晌才低哑道:“朕……明白!”
诸葛亮神色稍缓,继续分析:
“东吴蛇鼠两端!若四路得逞,必趁火打劫;若四路失败,则作壁上观。”
“曹丕昔日三路伐吴,宿怨未消,其心必异……未必真心联魏。”
“但问题也正在于此!”语气陡然一转。
刘禅霍然起身:“为何?”
诸葛亮直视其目,一字一顿:
“就怕四路交攻,我军疲于奔命之际——”
“东吴突袭腹心!则社稷危矣!倾覆只在旦夕!”
刘禅踉跄半步,如遭重击!
他太清楚了:夷陵一把火烧尽了蜀汉精锐!国内空虚,防御捉襟见肘,何来余力应对东吴暗袭?
“相父,”他压下心绪,脱口而出,“唇亡齿寒……孙权岂能不知?”
诸葛亮闻此四字,浑身一震!
猛地抬头,眼中锐光迸射,紧紧盯住刘禅,似要重新审视这位少年天子:
“陛下……此论从何而起?非他人所教?!”
刘禅心头猛跳,强自镇定:“是朕所思。”
诸葛亮离席,深揖及地!
再抬头时,眼中已盈满感慨与欣慰,声微哽咽:
“天佑大汉!汉室当兴!陛下能有此见地,老臣……老臣……”
一时语塞,万情融于一揖。
刘禅急趋前,双手扶起诸葛亮!
四手相握,温度与托付无声传递。
恍惚间,时光倒流——昔日先帝隆中三顾,亦是这般扶起他毕生的承诺。
刘禅此刻才真正明白,“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何等沉重!
“相父……”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长叹:“劳苦……甚矣!”
诸葛亮闻此体恤,热意涌动,旋即收敛,整衣再拜:“臣失仪了。”
刘禅疲惫挥手:“相父不必多礼。”
重整衣冠,气氛虽凝,却已多了一份默契。
诸葛亮沉声道:“陛下所言极是,东吴自知唇亡齿寒。”
“然仍需遣一洞悉利害、善于辞令之使,亲赴江东,陈说大局!”
“若说动孙权退兵,四路不足惧也。只是……”眉峰又蹙,“尚无万全人选,故而迟疑。”
刘禅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
“尚书邓芝……可否?”
诸葛亮目光骤亮!
如暗夜燃炬!他凝视刘禅,惊喜交加:
“陛下竟知邓芝?!”
刘禅定神从容:
“朕闻齐桓、晋文之霸,皆在知人善任!故夙夜思之,不敢懈怠!”
诸葛亮眼中光彩大盛,再次离席郑重一揖:
“陛下圣明!邓伯苗正是不二人选!”
君臣二人,于风雨飘摇之夜,对烛细商。
诸葛亮既统全局,又循循善诱;刘禅凝神倾听,时思其间。
更深夜阑,烛泪堆台。
诸葛亮拜辞而出,回望灯下少年帝王,步履虽疲,却带久违的坚定。
殿外雨歇,清风入户。
刘禅推窗望天,夜色清朗依旧。
一声长叹融于夜风:
“只愿这暴雨……少冲些活命粮吧……”
转身携一身疲惫与重任,步入深宫。
宫门外,诸葛亮驻足回望。
灯火阑珊处,疲惫面上绽出难掩的喜悦与希望。
“陛下有先帝之仁,兼高帝之明、光武之毅……汉室幸甚!天下幸甚!”
整衣昂首,大步流星而去,灯下背影挺拔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