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学安抚好老两口,又急匆匆拉着爹娘躲到屋里最隐蔽的角落,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
他先是警惕地透过门缝朝外张望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万无一失,这才将那沉甸甸、仿佛装着全部希望的包裹,郑重地、几乎是虔诚地放在二老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爹、娘,真正的好东西!是哥立了大功勋,上头才特特分下来的好东西!”
他灵活的手指因激动而微颤,解那严实的袋口竟解了两次。当那一把金灿灿的粟米终于被他掏出时,破屋仿佛都被照亮了。
借着灶膛里微弱跳动的火光,那粟米每一颗都饱满得惊人,色泽纯正如金,不掺一丝一毫的杂质,亮得灼眼,亮得让人心尖发颤。
原本被儿子神神秘秘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的二老,一见到这粮食,眼睛猛地像是被钉住了,随即迸发出近乎炽烈的光芒——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饥饿刻印过的人才能理解的、对粮食最原始最深沉的渴望与敬畏。
张兴学看见二老枯柴般的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眼眶在火把映照下竟有些湿润发红。
他爹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只是小心翼翼地、近乎惶恐地捧起一把粟米,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那股纯粹粮食的香气让他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陶醉神情。
他极其小心地捻了几粒放进嘴里,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去细细咀嚼,仿佛咀嚼的不是米,而是他儿子用命换来的安稳与荣光。
他娘也伸过手,不是抓,而是一粒一粒地抚摸,仔仔细细地看,反复搓捻、放在鼻尖下闻了又闻,仿佛要确认这绝非梦境,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初生婴儿的脸颊,她捧着的哪里是粮食,分明是救命的珍宝,是全家的指望。
张兴学看着这一幕,鼻腔猛地一酸,一股滚烫的热流狠狠哽在喉咙口,堵得他发疼——他暗自发誓,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一定要让爹娘以后顿顿都能吃上这样的好粮食,不,天天都得吃上!必须吃上!
两老仍捧着粮食看了又看,闻了又闻,那份不舍,浓得化不开。
终于,他娘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翻找出家里最结实的一个瓦罐,里里外外擦了三遍,才将粮食连袋子一起,无比小心地、轻拿轻放地请进里面,藏到角落最不起眼、她却觉得最稳妥的地方。
随后,她转身去了屋外,不一会儿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方形的、沉甸甸的石头,指节都用力得发白。
张兴学连忙伸手去接:“娘,我来!”
他娘却执拗地一躲,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持:“不!我自己来!”这宝贝,必须由她亲手安置,她才能安心。
她仔细盖好瓦罐盖,又特意出去一趟,抱回一捆干爽的稻草,仔细地、一层层铺在罐口,隔绝任何可能的水汽和窥探。
接着,她弯下腰,深吸一口气,搬起那块石头,极其缓慢地、轻轻地压在瓦罐上,用手按了又按,俯下身仔细检查了四周,又摇了摇罐子,确认纹丝不动、万无一失了,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张兴学坐在凳子上,看着他娘忙完这一切,心里又暖又涩。忽然他打了个饱嗝,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这才猛然惊觉——爹娘还没吃饭!
他脸上顿时火烧火燎,一抹尖锐的愧疚刺上心头,声音都带了磕巴:“爹、娘……你、你们还没吃吧?”
他爹点点头,没说话。他娘正低头量着晚上那点可怜的糙米,完全没注意张兴学的窘迫。
张兴学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补偿意味:“要不……今晚就用新粮煮饭?正好,正好尝尝鲜!管够!”
他娘回过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像是说他不会过日子。他爹挪了挪身子,挨着儿子坐下,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傻话。留着,等过年,等你们兄弟都回来,咱一家子一起吃。”
顿了顿,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灯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声问:“今年过年……你哥,还有你……能回来不?”
张兴学摇摇头,喉咙发紧,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带着歉疚:“……说不准咧,爹……”
父子俩就坐在条凳上闲聊,多半是他爹问,问得细碎,问哥哥吃得可好,穿得可暖,累不累。张兴学答,答得谨慎。
困意渐渐爬了上来,张兴学只觉得脸上发紧——灰尘混着汗水早已糊成了泥壳,干巴巴地绷着脸皮。
他起身去拿瓦罐,他爹立刻问:“干啥去?”那语气,像是怕他立刻就走。
“打水,洗把脸。”张兴学头也不回,弯腰拎起墙角的瓦罐,心里那点酸楚又漫了上来。
门外黑得瘆人,浓重的夜色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能将人吞没。
他站定片刻,等眼睛慢慢适应黑暗,这才凭着记忆里熟得不能再熟的路,一步步摸索着往井边走去。
打满一罐冰凉的井水,回到灶房,取下墙上挂着的、全家唯一的那条毛巾,凑近一闻,熟悉的汗酸味扑面而来,却是家的味道。
冰凉的井水浸透毛巾,刺得皮肤一激灵。他拧了一把,往脸上狠狠搓了几遍,仿佛要洗去所有疲惫和风尘。
洗完脸,就着剩水又涮了涮脚,整个人顿时清爽不少,也暂时洗去了心头的沉重。
正擦着脚,忽听他爹在里屋问,声音比刚才又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小五,你哥……他近来……可都好?”
火光摇曳间,张兴学瞧见他爹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浑浊的眼珠里晃动着掩饰不住的、沉甸甸的忧色。
他娘听见动静,量米的手顿住了,也猛地转过身来,紧紧盯着张兴学的嘴,仿佛他的下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张兴学的目光在爹娘写满焦虑和期盼的脸上来回扫视,见二老神色这般凝重,心里顿时像明镜一样,明白了八九分。
他立刻挤出最灿烂的笑容,声音拔高,语气轻松得近乎夸张地宽慰道:
“好!好着呢!爹,娘,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哥他前些日子不光立了功,还升了职呢!现在是官身了!你们就别瞎操心啦!”
说着,他便忙不迭地拣些兄长在军中的好事、威风事说了几件,越说语气越坚定,越说表情越真诚,仿佛亲眼所见。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脸上正微微发烫。他说得笃定,心里却虚得发慌——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哥可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人。虽然这一次立了大功回来,确实得到皇上丰厚的奖赏,可军中之事,他再清楚不过:
谁知道什么时候一道军令,又得征召?朝不保夕,那是常事……他只愿哥哥能平平安安地活着。至于升官?或许吧,或许……
他狠狠一甩头,像是要把这些念头全都甩出去。一抬眼,看见爹娘那灼热、殷切却又脆弱不安的眼神,他心头一紧,告诉自己:必须说得真、说得像、说得滴水不漏。得让他们今夜……睡个安稳觉。
他装作兴高采烈……说得兴起时,不自觉地越讲越激动,手舞足蹈,仿佛在讲自己的事一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自己,才能驱散这屋里弥漫的不安。
讲到立功受赏的地方,更是刻意提高了嗓门,字句清晰,掷地有声,好让耳背的二老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一个字都不漏掉。
每一个响亮的字眼回荡在狭小的屋子里,都试图牢牢压住那无声无息、却盘踞在每个人心头的巨大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