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重重地跪在那里,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在逼迫。
正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棣瘫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野心,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都被他这个“不成器”的胖儿子,撕得粉碎,踩在地上。
是啊……
人心……早就散了。
秦王倒了,晋王反了,一半的军权在蓝玉手里,京城大内更是龙潭虎穴。
他拿什么去拼一把?
拿他燕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吗?
朱棣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竟从这位北疆战神的眼角悄然滑落。
他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不是败在战场上,而是败在了人心,败在了他那个端坐在御书房,早已算尽一切的侄儿皇帝手中!
“父王!”
朱高炽见父亲久久不语,以为他还在犹豫,心中一急,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决绝:
“父王!您若下不了决心,孩儿现在就去!孩儿……孩儿提着姚先生的人头来见您!总好过我们全家……”
“住口!”
朱棣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闪过最后一丝枭雄的厉色。
“……不必了。”
他缓缓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疲惫。
朱高炽一愣。
朱棣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去看朱高炽,只是落寞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早已皱巴的朝服。
“本王亲自去。”
“父王!”朱高炽大惊,“您……”
“这是本王欠他的。”朱棣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为本王谋划半生……最后这条路,也该由本王……亲自送他去走。”
朱棣的语气中,再没有了半分的挣扎和犹豫,只剩下一种如死水般的平静。
朱高炽看着父亲那萧索而孤寂的背影,心中猛地一痛。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想要“天命在燕”的燕王朱棣,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臣子。
“孩儿……遵命。”朱高炽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
朱棣没有再看他一眼,他抬起沉重如铅的脚步,一把拉开了正堂的大门。
……
“吱呀——”
阳光刺眼,晃得他有些睁不开。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京城的空气是如此的压抑,让他几乎窒息。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当他踏出正堂的那一刻,院子里那些下人、侍卫的目光,全都若有若无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冰冷、警惕,不带半分感情。
那是锦衣卫的眼神。
朱棣甚至毫不怀疑,在那些他看不见的屋顶上,房梁后,至少有十几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那是王战的潜龙卫。
他就像一个被关在透明囚笼里的困兽,他的一举一动,都早已在新皇的注视之下。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径直穿过庭院,朝着后院那间最偏僻的小屋走去。
那里,是姚广孝的禅房。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每一步,都像是在践踏着自己昔日的野心。
终于,他来到了那扇斑驳的木门前。
门内,隐隐传来了诵经声,伴随着木鱼“笃、笃、笃”的清脆声响,在 这个肃杀的别院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朱棣站在门前,那只抬起准备推门的手,竟是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
他,一代枭雄,北疆的战神,此刻在推开这扇门前,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定了定神。
他想起了朱雄英那冰冷的眼神。
他想起了朱高炽那绝望的嘶吼。
他想起了秦王朱樉被圈禁的凄惨下场。
他更想起了自己王府中,那上百口家人的性命。
“哎……”
朱棣猛地一咬牙,不再犹豫,“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
一桌、一椅、一佛龛。
香炉里,三炷清香,烟气袅袅。
姚广孝身着一身黑色僧袍,背对着门口,正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神情专注地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门被推开,也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站着的那个人。
朱棣就这么站在门口,阴影将他笼罩。
他看着那个背影。
那个曾经在无数个深夜,为他指点江山、分析天下、点燃他心中那团天命之火的背影。
他没有立刻打断。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诵经声,木鱼声,成了这间小屋中唯一的声音。
朱棣的心,也从最开始的杀机凛然,慢慢地被这股禅音所侵染。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那木鱼声,缓缓停歇。
诵经声,也戛然而止。
又过了许久,姚广孝才缓缓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淡淡地拿起桌上的香,又为佛龛续上了三炷。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转过身。
姚广孝那张清瘦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看着朱棣那张写满了痛苦、挣扎、愧疚的复杂脸庞,反倒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解脱,一丝了然。
“燕王。”
他只是平静地,用一种解脱的语气说道:
“你动手吧。”
朱棣听完,整个人如遭雷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你……你……”
朱棣的声音都在发颤,“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想不通!
御书房的密谈,是何等机密!
朱高炽的分析,又是何等私密!
他自问这一路走来,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姚广孝怎么可能知道?!
“呵呵……”姚广孝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悲凉。
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木窗,任由阳光照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
“王爷,”他的声音悠远而平静,“贫僧自踏入这京城的那一刻起……”
“……便从没有想过,能活着出去。”
朱棣的瞳孔猛地收缩!
“陛下……不,还是称呼他为皇太孙吧。”姚广孝自嘲地笑了笑,“当他还是皇太孙时,便以雷霆手段,将蓝玉的兵马,生生钉入了北平。”
“那一刻,贫僧便知,我们已经输了。”
“那你为何……为何不跑?”朱棣的声音嘶哑。
“跑?”
姚广孝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竟带着一丝怜悯。
“王爷,贫僧若跑,您猜陛下会如何定性?”
“一个谋士畏罪潜逃,便足以坐实燕藩图谋不轨的铁证!”
“到那时,贫僧是跑了,可王爷您……您这燕王府上下,连同北平的数万将士,便会立刻成为陛下降罪的借口!您满门休矣!”
朱棣僵在了原地。
姚广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贫僧不跑,留在此地……”
“便是我以自己的死,来换取你们燕藩全家的生。”
“贫僧是在用我这条命,为您交上那份陛下最想要的投名状啊。”
“我既选择了这条辅佐王爷、图谋天命的绝路,无论什么后果,贫僧都能承受。”
姚广孝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但随即便黯淡了下去。
“可惜啊……”
他转过头,望向了皇宫的方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端坐在龙椅上的年轻身影。
“可惜了……贫僧这一生的抱负……”
“天命在燕……”
“终究……终究是随风而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姚广孝放声大笑,那笑声中充满了不甘、悲凉,却又有着一丝解脱!
朱棣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尽心辅佐半生,甚至在最后用自己的命,来为自己全家铺路的男人……
他心中的杀意,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真的……真的特别想放过姚广孝!
“先生……”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姚广孝的胳膊,“我们……”
“王爷!”
姚广孝猛地打断了他,那双清瘦的眸子里,射出骇人的精光!
“您糊涂!”
“您忘了陛下的手段了吗?!”
“您忘了您为何而来吗?!”
“您若此刻放过我,下一刻,死的就是您!就是世子!就是燕王府满门!”
姚广孝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将朱棣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
朱雄英的手段……
王战的潜龙卫……
孙石的锦衣卫……
他们一定就在这门外!
朱棣缓缓松开了手。
他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挣扎,在“全家人的性命”这几个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先生……”
“是本王……对不住你了。”
姚广孝见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反倒是欣慰地笑了。
“王爷。”
“能为您这等枭雄谋划半生,贫僧不枉此生。”
说罢,他不再看朱棣,缓缓转身,重新面向了那尊冰冷的佛像。
“动手吧。”
“让贫僧死在佛前。”
朱棣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那个背影。
那是他最后的野心。
也是他最后的退路。
他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把一直贴身收藏的匕首。
精钢打造的匕首,在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芒。
朱棣握紧了它。
为了朱高炽,为了他的家人,为了燕藩那苟延残喘的将来……
他只能对不起他了。
朱棣一步一步,走向了姚广孝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