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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跑马场回来,我身上还带着室外阳光和青草的气息,但那股在马背上暂时得以宣泄的郁结,却因为与林薇的那场短暂交锋,重新沉淀下来,甚至比离开时更加凝重。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书房处理未完的公务,也没有去房间看看女儿们,而是径直走向了二楼的主卧套房。

我知道这个时间,黄亦玫多半在里面的小起居室,那是她最近开辟出的“学习角”兼临时办公区。

推开起居室的门,果然看到黄亦玫坐在临窗的书桌后。夕阳的余晖透过薄纱窗帘,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旁边还摊开着几份文件,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她专注的侧影,与跑马场上林薇那句带着刺的“真能干啊”重叠在一起,让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听到开门声,黄亦玫从屏幕前抬起头。看到是我,她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婉的笑意:“今天回来这么早?马骑得还痛快吗?”她说着,习惯性地便要起身过来接我的外套。

我却没有动,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疑惑,还有一丝压抑着的、被隐瞒的不快。

“我刚在跑马场,碰到林薇了。”我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打破了室内原本宁静的氛围。

黄亦玫起身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微微凝滞。她显然对这个名字极为敏感,尤其是从我口中,以这样一种开场白说出来。她站直身体,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待下文。

我走进房间,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空间。走到书桌对面,并没有坐下,只是将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住黄亦玫的眼睛。

“她跟我说,”我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着林薇的话,“苏太太最近真能干,都跟我们林氏集团合作了。”

我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黄亦玫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质问:

“玫瑰,你跟林家合作了什么?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黄亦玫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显然没料到林薇会以这种方式,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这件事捅到我的面前。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但仅仅是一瞬,她便恢复了镇定。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也没有立刻辩解,只是微微吸了一口气,脸上那种属于妻子的温婉笑意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合作者的平静与坦然。

“你知道了。”她陈述道,语气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既然你问了,那便摊开来说”的干脆。

“我知道?”我几乎要气笑了,直起身,双手环抱在胸前,这是我感到不悦和需要防御时的习惯动作,“我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林薇!跟我们家关系那么尴尬的一个女人!玫瑰,你到底在想什么?跟林家合作?你知不知道林家的水有多深?林薇那个人……”

“在商言商。”

四个字,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打断了我带着情绪的话头。

黄亦玫也站直了身体,她身高在女性中算高挑,此刻与我对视,气势上竟不落下风。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闪躲。

“苏哲,”她叫他的名字,语气郑重,“我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是因为这个项目还在前期接触和评估阶段,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我不想用一件未必能成的事情来打扰你,你最近为了海外那个并购案,已经够焦头烂额了。”

她先解释了自己隐瞒的原因,合情合理,带着我他考虑的体贴。

然后,她话锋一转,切入核心:“至于为什么是林家——因为在那个特定的领域,林氏集团拥有最成熟的渠道、最核心的技术和最广的人脉。他们是目前看来,最优,也是最快的合作选择。”

她绕过书桌,走到我面前,目光平和地看着我眼中翻涌的不解与愠怒。

“我知道林家,知道林薇,知道我们之间那些……尴尬的过往。”她承认这一点,语气里没有回避,也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但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更明白,在谈判桌上,我能最大限度地保持清醒,不会被个人情绪左右。因为我对他们没有任何私人层面的好感或者期待,只有纯粹的利益衡量。”

她微微仰头,眼神锐利了几分:“苏哲,你教过我的,商场如战场,感情用事是大忌。如果仅仅因为林薇曾经追求过你,因为她和白谦有过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们就放弃一个可能带来巨大利益、甚至能补齐我们产业链短板的合作机会,这难道不是因噎废食吗?”

我被她这一连串逻辑清晰、掷地有声的反问噎住了。张了张嘴,发现自己那些基于“关系尴尬”、“风险不可控”的反对理由,在黄亦玫这番“在商言商”的论调面前,竟然显得有些……苍白和情绪化。

我试图找回主动权:“但是林家……”

“林家是商人。”黄亦玫再次打断我,语气笃定,“林薇的父亲更是老派的商人,他比我们更看重利益。只要这个项目能给他们带来足够丰厚的回报,他们不会,也不敢在其中动什么不该动的手脚,因为那会损害他们自己的信誉和长远利益。至于林薇……”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她或许会说些不中听的话,或许会试图用那些过往来扰乱视线,但那又如何?只要合同条款清晰,权责明确,利益分配合理,她个人的那点小情绪,影响不了大局。相反,如果我们因为她而退缩,反而会让她看了笑话,觉得我们苏家,或者说我黄亦玫,格局太小,不堪一击。”

这一番话,彻底将我震住了。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妻子。她还是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但此刻,这张脸上散发出的,不再是属于艺术家的感性光芒,也不是属于妻子的温柔依赖,而是一种我只在最顶尖的谈判对手或商业伙伴脸上见过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理性与洞见。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庇护、为我打理后花园的玫瑰,她已经拿起武器,走到了我所在的战场上,并且,用一种我未曾预料到的方式,在排兵布阵。

她考虑的是产业链短板,是利益最大化,是合同条款,是商业信誉。而我,却还在纠结于过往那点男女情愫的尴尬。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我心中翻涌。有震惊,有陌生,但更多的,是一种汹涌而来的、无法忽视的欣赏,甚至是一丝……敬畏。

我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她。

是啊,在商言商。这是我自己信奉多年的准则。怎么轮到自己的妻子践行时,我反而首先跳出来,用“关系尴尬”这种非商业的理由来反对了呢?

是因为觉得她的领域不该在这里?还是因为,她的成长速度,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和掌控,让我感到了不安?

我沉默了。脸上的愠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我重新审视着黄亦玫,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清她内心那片他已然感到陌生的疆域。

黄亦玫看着我神色的变化,知道我听进去了。她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坚持:“老公,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是要跟你争夺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做好了,不仅能带来可观的利润,也能让你看到,我真的可以帮你,可以和你一起,把苏氏带得更远。”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环抱在胸前的手臂,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恳切:“相信我一次,好吗?在商言商。如果后续评估确实风险过大,或者林家提出的条件不合理,我会立刻终止接触。但在那之前,请不要因为林薇这个人,就否定掉这个可能性。”

我低头,看着覆在自己手臂上那只手。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我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笼罩下来,室内的光线变得昏暗。黄亦玫没有去开灯,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最终,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抬起另一只手,覆在黄亦玫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细节的追究,只有一个简短的“好”。

但这一个字,却重逾千斤。它代表着默许,代表着放手,更代表着,我开始真正地,将黄亦玫视作一个可以独立决策、并肩前行的商业伙伴。

黄亦玫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她知道,这一关,她算是过去了。而且,她赢得的不只是一个项目的自主权,更是我对她能力的重新认知和定位。

“谢谢。”她轻声说。

我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不用谢我。是你自己……说服了我。”我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看来,我需要重新学习一下,如何与‘黄总’相处了。”

黄亦玫闻言,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达成目标的喜悦,也有对未来的期待。

“苏董客气了。”她俏皮地回了一句。

昏暗的光线中,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某些东西在无声中悄然改变。界限被打破,新的秩序正在建立。而对我而言,回家路上的那些沉重疑问,虽然并未完全消散,却已转换了性质。我不再只是疑惑和不安,更多了一种面对未知挑战时的审慎,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激发出的斗志。

我的妻子已经亮出了锋刃,我自然,也不能落后太多。

夜色,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厚重丝绒,沉沉地覆盖下来。苏宅二楼的书房,是这片沉暗里唯一顽固亮着的岛屿。冷白色的灯光从设计简洁的吊灯上流泻而下,将红木书桌的纹理照得清晰分明,也勾勒出桌旁两人微微蹙起的眉心和专注的侧影。

我刚结束一个跨洋电话会议,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对面黄亦玫正在审阅的文件上。

“和林氏下一轮的谈判要点,我梳理了一下,”黄亦玫没有抬头,指尖在一行条款上轻轻敲击,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份天气预报,“关键还是卡在技术共享的深度和后续产品的利益分配上。林家的底线,我认为比我们预估的要高两个百分点。”

我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杯壁。“法务部那边模拟过,如果让出这两个点,我们的长期收益率会跌破安全阈值。”我顿了顿,沉吟道,“或许可以从知识产权保护的年限上找补,适当延长我们的独家使用期。”

“是个思路。”黄亦玫终于抬起头,目光与我在空中交汇。那眼神清亮、锐利,带着全然的理性分析,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入问题的核心,“但延长独家期,林家未必同意,他们更看重短期现金回报。我倾向于在附属产品的开发权上做文章,把那部分利益单独剥离出来谈。”

“风险在于,附属产品的市场前景不明,估值困难。”我立刻接上,大脑飞速运转,如同两台高效联机的计算机在交换数据,“需要市场部尽快拿出一份详尽的预测报告,支撑我们的报价。”

“我已经让他们在做了,最迟后天早上能出初稿。”黄亦玫低头,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了几笔。

对话流畅、高效,没有一句废话,每一个提议都得到迅速而专业的回应。我们像配合多年的最佳搭档,在商业的棋盘上默契地挪动棋子,抵御着共同的“敌人”——林氏集团的谈判团队。

不知过了多久,黄亦玫搁下笔,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动作间带着明显的疲惫。若是以前,我会立刻站起身,走到她身后,用温热的手掌替她揉捏肩膀,低声说“别太累了,剩下的明天再说”。那时,我的触碰是带着温度的,话语是柔软的屏障,试图将她与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条款隔开。

但现在,我只是看着她揉脖颈的动作,下意识地理解为长时间伏案工作的生理反应。我开口,声音依旧保持着工作时的平稳:“颈椎不舒服?明天让李医生过来给你看看,或者换个更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

我的关心是切实的,解决方案是具体的,听起来无可指摘,却像一份格式完美的工作报告,缺少了亲昵的体温。

黄亦玫闻言,揉捏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放下手,淡淡应了句:“没事。”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文件上。

墙上的欧式挂钟,时针悄无声息地滑过十一的位置。

我看了眼时间,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不早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我的语气里带着结束一天工作的如释重负,却也仅此而已。

“好。”黄亦玫也保存文档,关闭设备,动作利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穿过宽敞却略显冷清的走廊,回到主卧室。巨大的双人床沉默地伫立在房间中央,柔软的床品在夜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本该是容纳温情与私密的地方。

黄亦玫走进浴室洗漱,我则靠在床头,下意识地又拿起手机,快速浏览着助理发来的明日行程提醒。当黄亦玫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和熟悉的玫瑰沐浴露香气出来时,看到的就是我微锁着眉头盯着手机屏幕的样子。

她擦着头发,很自然地走到自己那边床边,开口问:“明天下午和发改委那个座谈会,你要亲自去吗?还是让刘副总……”

“我去吧。”苏哲头也没抬,手指滑动着屏幕,“这个项目牵扯层面多,我出面比较好。你明天不是要和基金的人碰面?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核心数据都复核过。”黄亦玫坐上床,拿起自己床头柜上的睡眠面膜,开始例行公事般地涂抹。

对话再次自然而然地滑入了工作的轨道。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物理距离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翻身时床垫轻微的起伏,能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但精神的焦点,却仿佛隔着透明的屏障,各自投射在名为“苏氏集团”的巨大屏幕上。

没有枕边的窃窃私语,没有临睡前的温情拥抱,甚至连目光都很少在对方脸上停留。身体的靠近,并没有催生荷尔蒙的躁动,反而像是两个耗尽了能量的伙伴,在各自的区域里进行机能修复。

有时是一方太累,有时是脑子里还萦绕着未决的难题,有时,仅仅是觉得那种高度理性状态切换起来,需要一种我们此刻都吝于付出的“情绪成本”。

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或许在偶尔的瞬间,我会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但那念头如同水面的涟漪,尚未扩散便被新涌入的工作思绪抚平。黄亦玫也可能在某个深夜醒来,瞥见我沉睡中依旧紧抿的嘴角,心里掠过一丝模糊的异样,但天亮后,等待她的是又一个需要全神贯注的谈判。

我们依旧欣赏对方,信任对方,在风浪来袭时,会毫不犹豫地并肩而立。我们是彼此最坚固的铠甲。

夜更深了。我放下手机,关掉了我这边的床头灯。黄亦玫也敷完了面膜,熄灭了属于她的光源。

黑暗中,我累的很快入睡了,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这就是我们最近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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