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绿裙女子转身时,鬓边的银簪映着月光,簪头坠着的珍珠晃了晃,正像柳郎生前常给她买的糖画珠子。她走到密室窗边,望着远处御史台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佩上的“燕”字——当年柳郎刻这字时,刀尖不慎划到手指,血珠滴在“燕”字尾端,晕开个极小的红点,此刻正被她的指腹反复碾过。
“侍郎大人,”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夜风更轻,“李大人手里的真账册,您打算如何处置?”
侍郎把玩着案上的玉如意,嘴角勾着冷笑:“他想扳倒柳父,我偏要让这账册先送到圣上跟前。柳父倒了,苏伯父那点‘从犯’的罪名自然也藏不住,到时候苏家满门抄斩,李大人这‘恩师之子’的身份,怕是也得脱层皮。”
绿裙女子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可账册里写了,苏伯父是被胁迫的。”
“胁迫?”侍郎嗤笑一声,将假账册扔到她面前,“圣上要的是替罪羊,不是苦衷。当年苏婉杀柳郎,不就是为了护着这份‘苦衷’?可惜啊,她算尽了人心,没算到柳郎早留了后手,更没算到……你根本没死。”
她没接话,只是将半块玉佩贴在脸颊上,冰凉的玉温透过肌肤渗进来,像极了柳郎下葬那日的雪。那年她刚显怀,躲在尼庵的柴房里听着外面的丧钟,手里攥着柳郎临走前塞给她的信,信里说“若我不归,护好腹中孩儿,勿要报仇”。可苏婉找到她时,眼里的红血丝比她的泪还多:“燕儿,你得活着,带着孩子活着。报仇的事,交给我。”
后来苏婉死了,死在替她顶罪的刑场上。她躲在人群里,看着那身囚服被血浸透,像极了柳郎最喜欢的那株红荷。那时候她就知道,有些债,躲不掉。
“明日呈账册时,”她忽然抬眼,眼角的浅褐痣在烛火下泛着光,“得加上柳父买通狱卒、调换死囚的证据。我在尼庵这三年,可不是只等着被人送钱。”
侍郎挑眉:“你还有后手?”
她从袖中抽出张纸,上面是串人名,墨迹新旧交叠,显然是攒了许久:“这些人,都是当年经手贪墨案的小吏,如今有的成了知县,有的在户部当差。柳父以为杀了柳郎就能灭口,却忘了他这些年提拔的人里,多少藏着被他拿捏的把柄。”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她望着纸上最末那个名字——柳云,笔尖在那两个字上顿了顿,添了行小字:“柳云,实为柳父私生子,当年泄密之事,确为其所为。”
原来柳云不是被收买,他本就是柳父放在苏府的眼线。柳郎发现账册时,第一个告诉的就是这位“好弟弟”,却不知对方转头就把消息捅给了亲爹。
“李大人以为自己在利用柳云,”她将纸折好递给侍郎,“却不知柳云眼里只有柳父。他带着假账册跑,不是引开眼线,是真的想替柳父把水搅浑。”
侍郎接过纸,指尖在“柳云”二字上敲了敲:“那这颗棋子,留着还有用。”
她没应声,只是走到屏风后,抱起角落里的襁褓。婴孩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小拳头攥着块碎玉,是柳郎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护身符。
“宝宝不怕,”她轻声哄着,声音软得像云,“明日过后,就没人再能伤害你了。”
婴孩咯咯笑起来,小手拍着她的脸颊,拍落了她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泪。那泪滴在襁褓的荷纹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倒像是把那半朵荷补全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御史台的鼓声突然响起。李大人捧着真账册跪在阶下,身后跟着被押解的柳父和苏伯父。圣上坐在龙椅上,看着账册上的墨迹,又看了看侍郎随后呈上来的“补充证据”,眉头越皱越紧。
柳父在阶下嘶吼:“是苏婉!是她杀了我儿!她护着账册,就是怕我揭发苏家!”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个清亮的女声:“柳大人说笑了,杀你儿的是我,护账册的也是我。”
绿裙女子抱着婴孩走进大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鬓边的珍珠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将怀里的婴孩举过头顶,声音传遍大殿:“这是柳郎的骨肉,柳家唯一的血脉。今日我带他来,不是要替谁喊冤,是想让他看看,谁才是真正害了他父亲的人。”
她从袖中取出柳郎的信,又取出苏婉临终前托人转交给她的血书——上面写着苏父被胁迫的细节,还有柳父如何以她的性命要挟苏婉顶罪。
“苏伯父贪墨是真,但他只敢动十分之一;柳父主谋是真,他吞了剩下的九分。”她看向圣上,“柳郎早已将证据交予御史,可惜御史被柳父买通,将证据压了三年。李大人手里的账册,不过是柳郎留的后手。”
李大人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他这才明白,自己追查的从来不是苏婉的布局,而是柳郎早在三年前就布好的局——他算到自己会念恩师情谊,算到柳父会赶尽杀绝,更算到自己的亲妹妹,绝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圣上拍案而起,阶下的柳父面如死灰。苏伯父望着绿裙女子怀里的婴孩,老泪纵横:“婉儿……她终究是替我还清了啊……”
午时的钟声响起时,柳父被判凌迟,苏伯父流放三千里,被牵连的大小官员抄家的抄家,入狱的入狱。李大人站在刑场边,看着柳父的人头落地,忽然想起苏婉临死前对他说的话:“李兄,有些债,要用一辈子还。”
他摸了摸袖中那片碎纸,上面苏婉的字迹已被汗浸透:“柳家幼女无辜,求你护她周全。”原来苏婉早就知道柳燕怀了孕,早就替她铺好了路。
而绿裙女子抱着婴孩,站在柳郎的坟前。新立的墓碑上刻着“柳郎之墓”,旁边多了块小石碑,写着“爱妻苏婉合葬”。她将那对拼好的鸳鸯佩放在墓前,轻声道:“哥,婉妹,你们看,天晴了。”
婴孩在她怀里咿呀学语,小手指着天边的云,像在跟看不见的人打招呼。风掠过坟头的新草,带着泥土的腥气,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冷了。
远处,沈砚之收起那半粒莲子,转身走向城外的尼庵。真柳燕还在那里,被解了药后,她记起了所有事,却只说想留着尼庵里的那株红荷——那是苏婉当年亲手栽的,如今开得正艳,像团烧不尽的火。
沈砚之刚走到尼庵门口,就见真柳燕抱着襁褓站在红荷池边,脸色惨白如纸。她怀里的婴孩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手抓着块玉佩——那玉佩不是柳郎的护身符,而是块龙纹玉佩,边角处刻着个极小的“令”字。
“这玉佩……”沈砚之瞳孔骤缩,“是当今三皇子的私印样式。”
真柳燕猛地抬头,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方才那绿裙女子临走前,塞给我这个,说这才是柳郎藏的最后一样东西。她说……她说这孩子根本不是柳郎的,是……是三皇子的。”
沈砚之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窜起。他想起柳郎账册最后那句“父罪当诛”,想起苏婉掌心里的“柳郎亲启”,突然惊觉自己漏了最关键的一环——柳父当年能胁迫苏父,凭的绝不止贪墨的把柄。若柳郎真是要揭发父亲,为何要将证据抄录三份,还要特意藏一份在棺木里?那分明是怕证据被毁,留着给某个能撼动皇权的人。
“柳郎根本不是柳父的亲生儿子。”真柳燕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疯癫,“绿裙女子说,柳郎是先皇后的遗腹子,当年被柳父偷换出宫,养在身边当棋子。柳父贪墨赈灾款,根本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替三皇子笼络人心——那些被他提拔的小吏,如今都成了三皇子的爪牙!”
沈砚之踉跄后退,撞在尼庵的朱红门上。他终于明白为何侍郎要掺和这摊浑水——侍郎是太子一派,三皇子想借贪墨案扳倒太子党羽,太子则想借账册反咬三皇子谋逆。而柳郎,这个流落在外的皇子遗脉,从一开始就是双方必争的棋子。
“苏婉早就知道了。”真柳燕抱着婴孩蹲下身,泪水砸在龙纹玉佩上,“她杀柳郎,不是误杀,是柳郎求她杀的!柳郎怕自己身份暴露,会被卷进储位之争,更怕这孩子成了三皇子要挟他的筹码,才让苏婉动手,好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好让这孩子以‘柳家遗孤’的身份活下去!”
这时,尼庵外突然传来马蹄声。绿裙女子带着一队禁军冲了进来,她眼角的浅褐痣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沈大人果然聪明,可惜还是晚了。”她抬手示意禁军,“把这假柳燕和孽种拿下,三皇子有令,柳家余孽,一个不留。”
“你根本不是柳燕。”沈砚之盯着她耳后,那里有块极淡的疤痕——那是去年三皇子府宴上,一位舞姬被烛火烫伤留下的,“你是三皇子的人,真正的柳燕早就被你杀了,对不对?”
绿裙女子抚上耳后,忽然笑得娇媚:“沈大人既已猜到,又何必说破。柳郎当年藏的哪是什么贪墨账册,是先皇后被废的真相。他以为苏婉能护着秘密,却不知苏婉早就把真相告诉了三皇子——毕竟,苏父的贪墨案,本就是三皇子一手策划,用来拉拢柳父的诱饵。”
她弯腰从真柳燕怀里夺过婴孩,指尖划过那枚龙纹玉佩:“这孩子确实是三皇子的,当年他化名‘柳郎’接近苏婉,本是为了查先皇后的旧事,没成想竟让柳燕怀了孕。柳郎?不过是三皇子为了掩人耳目,找来的替身罢了。”
沈砚之如遭雷击。他想起柳郎账册上的字迹,想起苏婉临终那句“燕儿,我替你死”,原来从始至终,他们护的都不是柳郎,而是那个被推到台前的替身,是那个藏着皇家秘辛的假身份。
“那真账册上的‘父罪当诛’……”
“自然是三皇子让替身写的。”绿裙女子掂了掂怀里的婴孩,“柳父不过是颗没用的棋子,如今死了正好。至于李大人,他以为自己在替恩师报仇,其实早就成了三皇子扳倒太子的刀。”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喊杀声。绿裙女子脸色微变:“太子的人倒是来得快。”她将婴孩递给身后的禁军,“带小主子先走,我断后。”
沈砚之看着她抽出腰间的匕首,突然明白了最后一个疑点——苏婉掌心里的半朵荷,与襁褓上的图案能拼成全荷,那根本不是柳郎的记号,是先皇后的徽记。苏婉到死都在护着先皇后的血脉,却不知自己护的,正是害死先皇后的罪人之嗣。
红荷池里的荷叶被风吹得翻卷,露出底下藏着的几具骸骨——那是真正的柳燕,是每月给真柳燕送钱的人,是所有知道真相的冤魂。沈砚之捡起地上的半粒莲子,齿痕在日光下泛着冷光,那根本不是李大人的,也不是柳云的,倒像是……他自己方才咬过的茶盏边缘。
原来他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却又无意间成了推手的人。沈砚之来不及细想,只见太子的人马已冲进尼庵。绿裙女子与禁军奋力抵抗,刀光剑影间血花飞溅。真柳燕抱着那半块玉佩,眼神绝望又疯狂,趁着混乱冲向绿裙女子,想要夺回孩子。绿裙女子反手一挥匕首,划伤了真柳燕的手臂,鲜血滴落在红荷池里,瞬间染红了一片荷叶。
就在局势愈发混乱之时,一道身影从屋顶跃下,竟是李大人。他手中长剑闪烁寒光,大声喊道:“三皇子谋逆,今日必让他付出代价!”原来,李大人在刑场便已察觉异样,一路追来。他与太子的人马汇合,与三皇子的禁军厮杀在一起。沈砚之也不再犹豫,捡起地上的剑加入战斗。
混战中,绿裙女子见势不妙,带着几个禁军护着孩子突围而出。沈砚之等人紧追不舍,一场关乎皇家秘辛与权力争斗的追逐,在这红荷尼庵外的古道上,才刚刚拉开帷幕……
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绿裙女子的惨叫声突然划破天际。沈砚之望着红荷池里翻涌的血色,忽然想起苏婉最后看他的眼神,那里面哪是什么嘱托,分明是看穿一切的悲悯。
这盘棋里,从来没有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