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姜闯,正面临着人生的抉择。
参军,还是继续读高中?
如果让姜闯自己选,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参军,入伍通知书到手再向养父母坦白。
但他没料到,入伍通知书直接给了学校,而班主任会因为觉得可惜,专门来他家里,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养父母,又被来看笑话的二姑听个正着。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有人欢喜有人失落,还有人忙着挑拨。
欢喜的是他养母刘秀娟,可能是觉得他去了部队,就能省下高中剩下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能把津贴寄回来,只赚不赔的买卖。
失落的是他养父姜三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之后,背就佝了下去,好像又老了三岁,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坐在门槛上抽旱烟。
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火星映着他佝偻的背,像被岁月压弯的老树干,半晌没憋出一句话。
忙着挑拨的是二姑,摇着蒲扇凑到他养母耳边:“弟妹,你瞅瞅你养的这个白眼狼,心里真是没你们。”
刘秀娟还没听明白,她摸着已经有五个月大的肚子,脸上满是欢喜:“你瞎说啥呢,参军多好啊,光荣!我家老大不也去了吗!”
老二也去参军,家里的口粮就不紧张了,每个月加上老大老二的津贴,家里的日子可不就好起来了。
姜二花叹了口气:“弟妹,你咋这么实心眼啊,你也不想想,就是因为你家老大去了,你才不能让这个野种去啊!”
刘秀娟也没纠正野种这个称呼,反而问道:“啥意思啊?”
姜二花的语气里带着蛊惑:“老大去了部队,这家里可就剩这野种能搭把手。你放他走,难道指望文娴那小丫头片子,还是用你这大着肚子的身子干活?”
“再说了——”
姜二花斜睨着门口的姜闯,“这小野种一直都是没良心的,打小就跟我们不亲,你还真以为他出去了还会把钱乖乖交给你啊?指不定人家就是给亲生父母攒着的呢!”
刘秀娟脸上的笑僵住了,“二姐,姜闯不是那样的人。”
姜二花哼了一声:“你看看我弟对他好吧,这事儿他连我弟都没说,这不摆明了,是翅膀硬了,要飞走了嘛!”
她戳了戳刘秀娟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也就你这个没心眼的还欢天喜地地让他去。”
刘秀娟心一沉。
是啊,三树对姜闯不是一般的好,就连他亲生父亲那边寄来的钱,他也不让自己动,说那都是姜闯的钱。
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三树宁愿去挖树皮,也不肯把那笔钱拿出来应急。
她心里早就不痛快了。
要让姜闯去参军,也行,那就把那笔钱拿出来,她总不能白替姜家养一个孩子吧?
于是刘秀娟当场就跟姜闯的老师说,她不同意姜闯去当兵。
老师一走,刘秀娟和姜三树就吵起来了。
当然,是刘秀娟单方面的吵架,姜三树只闷头抽烟,偶尔抬头看看靠着门框的姜闯,等到姜闯丢下一句“我不去了”跑了,姜三树将烟杆一摔,瞪着刘秀娟。
为了自己肚子里没出世的孩子,刘秀娟咬着牙说:“让他去也行,你把那笔钱拿出来。”
姜三树没想到自己婆娘还在惦记这笔钱,手臂青筋暴起,“我说了,这钱是我老领导留给孩子的。”
这话刘秀娟已经听了十几年了。
“我不管!” 刘秀娟拔高嗓门,孕期浮肿的脸涨得通红,“今儿不把钱拿出来,这事儿就没得谈!”
姜三树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深深地看了刘秀娟一眼,扭头去追姜闯了。
姜闯并没跑出去,回到了自己屋里,他从自己带回来的东西里摸出一件破衣服,破衣服里包着一本旧书,是他省下饭钱,去废品站淘来的宝贝。
他将洗得发白的破衣服摊开,摸了摸发黄的书页,书脊裂了道缝,油墨味里夹着些发霉的纸香。
他翻开书页,一张照片却突然滑落下来。
照片上是个女孩,大约十四五岁,梳着麻花辫,穿着一条黄色的碎花裙,嘴角扬得极高,笑得不顾形象,像是刚做了什么得意事。
阳光在她肩头烫出一圈光晕,连身后随风摇摆的槐花都透出明媚。
姜闯怔怔看着照片,喉结动了动,眼里还带了点羡慕。
怎么会有人能笑得这么开心呢,他想。
仿佛天塌了她也不在意。
他忽然很想知道她在笑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快乐。
好像只要盯着她的眼睛看,就能被她拽出泥沼,奔到有光的地方去。
他小心翻过照片,只见照片背后写了一行字。
“且视他人之言如草芥,他人目光如鬼火,大胆走你自己的路。”
字不多,却像是一颗石子,砸在姜闯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浪。
他指腹缓缓摩挲那句字,仿佛这样就能摸到写这句话的人,摸到她的坚定,和她不屑一顾的骄傲。
这句话简单,直白,没有大道理,却比那些书里讲的大义、家国、牺牲更能震住他。
他十六年的人生里,几乎从没想过自己的路是什么,他只是顺着别人的期待走,从未想过偏离。
他不是没想过逃离这个家,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
可姜三树抬手挡住他被砖头砸到的后脑勺时的背影,他记得。
刘秀娟冬天给他和弟妹缝棉裤时没他份的那句‘你已经够大了’的语气,他也记得。
他不是傻子,心里有秤。
也正因为这点秤,他从来不敢真自私一回。
可照片背后的这句话,却让他忽然有了为自己活一次的冲动。
连一个小姑娘都懂得的道理,他却困在自己搭建的牢笼里好几年。
他咬紧牙关,指骨泛白。
“姜闯。”门外传来一声。
姜闯将照片重新夹进书页,小心包好藏进枕头下。
门吱呀一声推开。
是姜三树。
他手里捏着一张早就皱成一团的入伍通知书,眼神复杂地看了姜闯好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笑,用一贯和蔼的态度问:“还想去参军?”
姜闯嗓子动了动,眼神坚定地说:“想去!”
姜三树点了根旱烟,抽了两口,烟圈一层层吐出来,笼住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