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十月下旬。
“郭方遒,门口有个老太太找你。”
同事小吴推开办公室的门,对方遒说道。
“知道了!”
方遒放下手中的档案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今年刚从黑省人民警察学校毕业,直接分到县公安局刑侦科。
他学的是痕迹检验专业。
是大专。
郭方遒从办公室出来,紧走几步,到了大门口。
杨秀芝双手抄在衣袖里,背靠围墙站着。
“奶奶,你怎么来了?”
杨秀芝扭过头,眯着眼睛看着方遒:“臭小子,我就不能来看看我大孙子?”
方遒笑了,他知道奶奶已经七十多了,就算身体硬朗,也不会特意跑来看他 。
父母都不允许。
肯定是找他有事。
果然,杨秀芝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快下班了吧?”
方遒看了一眼手表:“嗯,还有半个小时。”
杨秀芝点点头:“我等你啊,下班跟我去趟医院,看个病人。”
“谁呀?”
方遒有些纳闷,郭家直系亲属少,没听说谁住院。
“去了不就知道了。”
杨秀芝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方遒不再多问,奶奶的脾气他知道,她要是不想说,无论你怎么问,她都不会说。
“奶奶,要不你进屋等着,外面怪冷的!”
方遒用两只手捧着奶奶的脸:“脸冻冰凉。”
杨秀芝一把拍开他的手:“快去上班吧,我就在这等你,我不冷。”
“行,那我回去上班了。”
方遒转身往回跑,还不时的回头看一眼。
半个小时以后,方遒急匆匆的跑出来 。
杨秀芝还在靠墙站着,好像这半个小时都没动过。
她脖子上围着一个三色大围脖,在方遒的印象里,好像是几年前妈妈的。
方遒给奶奶整理了一下,把手臂伸进她的臂弯里,挎着她的胳膊,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
“奶奶,小心路滑!”
杨秀芝哼了一声,没说话,方遒急忙改口:“我奶奶可还没到走路摔跤的地步。”
杨秀芝这才嘿嘿笑起来。
方遒在医院对面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兜水果。
祖孙一起,去了住院部,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在204病房门口停住脚步。
方遒轻轻敲了几下门,有人把门从里面推开,方遒发现竟然是冯桂兰。
看见方遒,明显吃了一惊,嘴唇翕动了半天,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她这个表情让方遒觉得十分奇怪。
直到杨秀芝闪身出来,冯桂兰才从吃惊的状态中恢复正常。
“嫂子,你来了!”
冯桂兰侧过身子,让两个人进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花白的头发剪的很短。
闭着眼睛。
方遒仔细辨认了一会,才发现是徐风海。
方遒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他了,印象中,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倔强老头。
再见时竟是这副垂死的模样。
方遒记得,他好像还没有奶奶的年龄大。
徐风海住的是单间,病房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人。
杨秀芝和方遒坐在徐风海对面的病床上。
冯桂兰走到徐风海身边,小心的拍着他的肩膀:“醒醒,嫂子……来看你了!”
方遒敏锐的感觉到,冯桂兰在嫂子那停顿了一下,应该是想说他的名字,但不知为啥后面没说出来!
徐风海皱了一下眉头,长长的呻吟了一声,混浊的眼神有些迷茫。
“郭嫂子来看你了!”
冯桂兰又重复了一遍。
徐风海的眼神扫向对面床上的两个人影,眯起了眼睛,好像在辨认是谁 。
当看清是杨秀芝和方遒的时候,原本混浊的眼神立刻有了亮光。
他把手搭在冯桂兰的胳膊上:“快扶我起来!”
声音竟带了些激动和急切。
方遒急忙站起身去帮忙,方桂兰看见他帮忙,竟然停了手,默默的站在旁边看着。
奇怪的是,一向脾气暴躁的徐风海,竟然没有呵斥她。
方遒扶着他坐起来,把后背塞了个枕头,又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手无意间碰到他的身体,感觉像摸到一副骨头架子。
心里竟没来由的泛起一丝酸楚。
“徐爷爷,这样行不行?”
方遒弄完以后,问了一句。
徐风海没回答,只是满意的嗯了一声,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方遒身上。
方遒又坐回奶奶身边。
杨秀芝看着徐风海,声音中满是遗憾:“你这身体本来好好的,咋说不行就不行了?这瘦的也太快了,好像有人从你身上往下剔肉了!这才几天,瘦的脱像了。”
徐风海咧开嘴呵呵笑了:“这病就这样,没几天好活了!”
徐风海看向冯桂兰:“桉桉妈是不是这么说的,晚期了,熬不了几天了。”
冯桂兰低着头,偷偷的用指腹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痕,再抬头时,脸上是强装出来的笑容。
“都是你自己瞎猜的,人家大夫说你就是肺子有点炎症,打几天针就好了,是你自己非要往死了活了上想!”
徐风海难得的好脾气,没骂她:“多少年你都盼着我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冯桂兰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你这么说是没良心。”
徐风海沉默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声音竟是从没有过的柔和:“哭啥!谁都有这一天,人啊,生一回,死一回,谁都逃不过去。”
冯桂兰哭得更厉害了。
徐风海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滚出去哭,我这还没死呢,就天天哭丧。”
冯桂兰趁机用手捂着嘴巴,推开门跑了出去。
杨秀芝知道徐风海是个豁达的人,生死面前虽有遗憾,但并不胆怯。
怕也挡不住死。
“你这个年龄未免小了点,才六十四吧?”
徐风海点点头:“阎王爷没老少,嫂子,临死前还能看见你,死也没遗憾了!”
话是对杨秀芝说的,但方遒觉得,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流连。
“真没遗憾了?”
杨秀芝的目光紧盯着徐风海的脸,好像要通过他的面部表情,看进他的心里。
徐风海垂下头,声音很低:“真没遗憾了!”
“你呀,就是口不对心。”杨秀芝又叹了口气:“就是嘴硬!”
扭头看向方遒,声音低缓轻柔,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方遒,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