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知林雪宁怀孕,我的生活节奏,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过去,我的周末,大多是在办公室的加班,或是各种看似休闲、实则充满博弈的饭局中度过的。而现在,我学会了推掉那些不必要的应酬,将手机调至静音,把时间,真正地留给家庭。
每天晚饭后,陪着林雪宁在家属院里散步,成了我雷打不动的“核心议程”。
夏夜的风,带着植物的清香,拂过脸颊,格外惬意。我们走得很慢,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听着周围邻居闲话家常的声音,和孩子们追逐的笑闹声,我内心那些因工作而紧绷的弦,会一根根地松弛下来。
“江远,”一个晚上,林雪宁忽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我,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进行‘胎教’了?”
“胎教?”
这个词,像一个陌生的专业术语,砸进了我的脑海。我愣了一下,随即,我身体里那个“江主任”的dNA,瞬间被激活了。
对于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领域,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询问,而是——研究。
第二天,我的办公桌上,就多出了几本崭新的、包装精美的书籍。《哈佛博士的黄金胎教法》、《音乐神童的诞生:莫扎特效应深度解析》、《零岁教育:决定孩子一生的关键》。
我把“胎教”,当成了一个亟待攻克的、市级重点项目来对待。我甚至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开始分门别类地,罗列要点:第一阶段,听觉系统发育期,主攻古典音乐;第二阶段,大脑皮层活跃期,辅以故事刺激;第三阶段……
林雪宁看着我那副一本正经、仿佛在撰写五年规划草案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江远,你这是要把我们的孩子,培养成下一个市委书记吗?”她打趣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依然坚持我的“科学方法论”。
于是,我们家的第一个“胎教项目”,在一派庄严而肃穆的气氛中,正式启动了。
项目一:故事疗法。
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我让林雪宁舒适地靠在沙发上,然后,我清了清嗓子,像在主席台上准备致辞一般,拿起了那本厚厚的《安徒生童话》。
“咳咳,”我翻开第一页,“从前,有一个……”
我的声音,卡住了。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却发现里面储存的,全是“关于进一步加强”、“全面落实”、“深入推进”之类的句式。那些生动有趣的、属于童话世界的语言,对我来说,竟是如此的陌生。
我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往下念。念到《小红帽》时,职业本能,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了“深度解读”。
“这个故事,核心反映了几个问题,”我皱着眉头,分析道,“第一,家庭安全教育的缺失。小红帽的母亲,在明知森林存在安全隐患的情况下,依然让未成年人单独出行,这是监护人的失职。第二,社区安防体系的薄弱。狼作为高风险掠食者,能够在社区内自由活动,说明网格化管理存在巨大漏洞。第三……”
“噗嗤——”
林雪宁再也忍不住,笑倒在沙发上,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都笑了出来。
“江主任,”她一边笑,一边摆手,“求求你,放过小红帽吧。我怕宝宝听了,以后连门都不敢出了。”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第一次,“故事疗法”项目,宣告失败。
项目二:音乐熏陶。
我迅速调整策略,将重心,转移到了更具“标准化操作流程”的音乐胎教上。
我从网上下载了据说最适合胎教的莫扎特《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K448》,并且,我还特意查阅了相关文献,文献指出,这首曲子,在逻辑性、空间感和旋律的愉悦度上,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然而,当悠扬的钢琴声在客厅里响起时,林雪宁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我问道,“不喜欢吗?数据显示,这首曲子对促进胎儿大脑神经元发育,有显着效果。”
“数据?”林雪宁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江远,这不是做项目。我只是觉得,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给人的感觉更舒缓,更贴近自然。”
“但贝多芬的曲式结构,过于强调情绪的递进与冲突,”我立刻反驳道,像在会议上与人辩论一般,“从投入产出比来看,莫扎特的逻辑性,更有利于早期智力模型的构建。”
“投入产出比?”林雪宁哭笑不得,“亲爱的江主任,我们是在孕育一个生命,不是在搞风险投资。我只想要孩子,能感受到平静和美好,而不是被硬塞一套‘智力模型’。”
我们俩,因为莫扎特和贝多芬,谁的“性价比”更高,而展开了一场啼笑皆非的争论。
最终,在林雪宁的坚持下,客厅里,换上了舒缓的《田园交响曲》。而我,则有些挫败地坐在旁边。第二次,“音乐熏陶”项目,也并不算成功。
那晚,我有些失眠。
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能搞定最难缠的“钉子户”,能化解最复杂的政治博弈,能擘画一个城市未来十年的发展蓝图。
可我,竟然连一个简单的胎教,都做不好。我甚至,讲不好一个童话,选不了一首合适的曲子。
我,真的能成为一个好父亲吗?
“别想了。”黑暗中,林雪宁的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搞砸了。”我有些沮丧地说。
“你没有,”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只是太想给他最好的了。但是江远,孩子需要的,不是一个标准化的、完美的‘胎教流程’。他需要的,只是他的父亲。”
她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中的迷雾。
是啊,我一直在用“江主任”的思维,去套用一个父亲的角色。我追求效率,追求标准,追求“最优解”。却唯独忘了,为人父母,最需要的,是发自内心的、独一无二的爱。
第二天晚上,我没有再打开那些胎教书籍,也没有再播放任何音乐。
我让林雪宁,静静地,靠在我的怀里。
我拿出了纸和笔,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温暖而柔和。
“亲爱的宝贝,”我写下了第一行字,笔尖,因为一丝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决定,用我最擅长,也最真诚的方式,来和我的孩子,进行第一次交流。
我开始给他写信。
在信里,我没有谈论任何宏大的理想,和深奥的道理。
我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讲述着我和他妈妈的故事。
我写,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县医院混乱的急诊室里。我写,我当时,如何被他妈妈冷静而专业的气场所吸引。
我写,我们第一次并肩作战,是在那场惊心动魄的食品安全危机中。我写,我当时,如何从她身上,学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担当。
我写,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是她,如何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的世界。
写着写着,我的思绪,回到了过去。那些奋斗的,挣扎的,迷茫的,欣喜的瞬间,一一浮现在眼前。我发现,我所走过的每一步,都与这个我深爱的女人,息息相关。
最后,我写道:
“……宝贝,爸爸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爸爸有很多缺点,有时候很固执,有时候会把工作上的坏情绪带回家。但是,爸爸想向你保证,我会用我全部的生命,去爱你,和你的妈妈。”
“爸爸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去推动这座城市变得更好,都是因为,爸爸希望,当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能看到更蓝的天空,能呼吸到更清新的空气,能生活在一个更公平、更温暖的环境里。”
“我们,都无比期待你的到来。”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放下笔,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拿起那张写得满满的信纸,走到沙发边,坐下。
我将林雪宁,更紧地,拥入怀中,然后,用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无比轻柔的声音,开始,将信里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和我们肚子里的宝宝听。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我低沉的声音,在缓缓流淌。
当我念到最后一句时,我感到,怀里的林雪宁,身体,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江远……”她忽然抓紧了我的手,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惊喜与激动,“他……他动了!”
我愣住了,连忙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小腹上。
下一秒,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掌心之下,传来了一记,轻微的、却无比坚定的,撞击。
一下,又一下。
仿佛是在回应我。仿佛是在告诉我,他听到了。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在林雪宁的颈窝里。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屋内,是爱人的温暖怀抱。而我的掌心下,是一个新生命的、最珍贵的,回响。
这个周末,没有“江主任”。
只有一个,笨拙的、却无比幸福的,丈夫与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