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的调研组离开后海州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我的工作重心也从应对外部审查转向了对“大健康产业”规划的内部深化。这是一个水磨工夫需要将宏大的战略蓝图分解成一个个可以落地执行的具体项目。
这天下午我刚结束一个冗长的部门协调会。回到办公室泡上一杯清茶准备梳理一下会议纪要。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被酒精和兴奋放大了数倍的嗓音。
“喂是江远吗。咱们的老同学江大主任。”
我微微皱眉。这个称呼带着一股子轻佻和江湖气。我的记忆在脑海中飞速检索。终于将这个声音和一个模糊的身影对上号。
“你是王浩。”
“哈哈我就说你肯定记得我。”电话那头的王浩大笑起来声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老同学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穷哥们啊。我王浩现在不行了。在市里开了个小破酒店混口饭吃。”
王浩。高中时坐在我后排的男生。成绩平平相貌平平。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类型。印象中他毕业后就南下闯荡了。没想到如今也回了海州。
他嘴里说着“小破酒店”。但我听得出那份刻意压抑却又无法掩饰的炫耀。在海州能开得起酒店的。绝不是“混口饭吃”那么简单。
我淡淡地应道:“客气了。大家都是为社会做贡献。有什么事吗。”
我的语气很平淡。这是在机关里养成的习惯。多余的情绪和废话都毫无意义。只会浪费彼此的时间。
王浩似乎被我的平静噎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夸张的热情。“瞧你说的。江大主任就是有水平。说话一套一套的。是这么个事儿。咱们高中毕业都十年了。大家天南海北的难得聚一次。我寻思着在我的酒店里搞个同学会。热闹热闹。你这个咱们班里最有出息的。可一定要来赏光啊。”
同学会。
这两个字让我本能地有些抗拒。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和位置。所谓的同学会往往会变味。变成一个炫耀场攀比场和资源交换场。成功者高谈阔论。失意者尴尬附和。纯真的同学情谊被世俗的烟火熏得面目全非。
我正想找个借口婉拒。王浩又抢着说道:“江大主任你可千万别说忙啊。我都知道你在发改委当领导。日理万机。但咱们同学的面子你不能不给吧。时间就定在下周六晚上。地点是我的君豪大酒店。三楼帝王厅。我给你留主位。”
这番话看似是捧。实则是将我架在火上烤。他把我的单位职位都点了出来。如果我再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官僚。
“我看一下日程安排。到时候尽量参加。”我没有把话说死。给自己留了余地。
“别尽量啊。是一定要来。”王浩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你不来。我这桌酒席就没灵魂了。就这么说定了。下周六晚上六点。不见不散。”
说完他便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王浩这种暴发户式的热情和控制欲让我有些不适。他组织这场同学会的目的不言而喻。无非是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如今的“成功”。而我这个在体制内做到副处级的“江主任”。显然是他用来衬托自己财富和能量的最佳背景板。
晚上回家。我和雪宁在饭后散步时提起了这件事。
雪宁听完。沉吟了片刻。微笑着说:“我倒觉得你应该去。”
我有些意外:“你不是也讨厌这种场合吗。”
“讨厌归讨厌。但人活在社会里。有些网是不能轻易断掉的。”雪宁的目光很清澈。看问题总能跳出情绪的窠臼。“你现在的位置越来越高。接触的都是工作圈子里的人。但有时候。一些最真实的信息和反馈。恰恰来自于这些看似无用的社交圈。去听听看看。不是坏事。”
她停下脚步。替我理了理微乱的衣领。继续说道:“而且。王浩想拿你当背景板。那是他的格局。你想从这群人身上看到时代的某个切面。这是你的格局。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呢。”
我心中豁然开朗。雪宁的话总能一语中的。她说的没错。我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就完全脱离群众。同学会固然有不堪的一面。但它也是一个观察社会生态的绝佳窗口。那些离开校园十年的人。他们过得怎么样。在为什么事情烦恼。他们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份最生动的社会调研报告。
“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我握住她的手。心中那点不快烟消云散。
就在我决定参加同学会的第二天。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这一次来电显示的名字让我愣了一下——陈斌。
陈斌是我高中时为数不多的好友。他家境贫寒。性格内向。但为人极其踏实肯干。是班里唯一一个能和我讨论物理题到深夜的人。我记得高考后他因为几分之差与重点大学失之交臂。去了一所普通院校。后来就渐渐断了联系。
他的电话。让我感到一丝亲切。也有一丝不安。
“江远。是我。陈斌。”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沙哑和迟疑。与王浩的飞扬跋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斌。好久不见。最近好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我……我还行。”陈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听说。下周有同学会。你……你会去吗。”
“嗯。我打算去。”
听到我的肯定答复。陈斌似乎松了口气。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才低声说道:“江远。我知道现在找你。可能不太合适。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问道:“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我毕业后没去找工作。自己开了个小作坊。做点精密零件加工。这几年行情不好。一直半死不活地撑着。”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最近不知道得罪了谁。工商消防安监轮番来查。今天说我消防栓位置不对。明天说我电路老化。后天又说我排放超标。每次来都得停工整改。再这么下去。我这小厂子就得关门了。工人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我静静地听着。眉头紧锁。
陈斌所说的情况。是典型的小微企业困境。也是营商环境中最顽固的“中梗阻”问题。一些基层执法人员手握一点小小的权力。就能决定一个企业的生死。这种“吃拿卡要”的现象。正是我们一直致力于整顿的作风问题。
“江远。我不是想让你帮我走后门或者打招呼。”陈斌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充满了成年人的辛酸。“我就是想。同学会上能不能跟你当面请教一下。我这种情况。到底该怎么办。那些整改要求。到底有没有明确的标准。我……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挂断陈斌的电话。我久久没有说话。
王浩的电话和陈斌的电话。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纸醉金迷。一个举步维艰。他们都是我的同学。都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却活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王浩的同学会。对我而言。本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社交应酬。但陈斌的求助。却赋予了它一个全新的意义。
我不再是去应付一个暴发户的炫耀。我是要去一个真实的战场。去倾听一个底层创业者的哀鸣。去触摸这个城市最真实的脉搏。
我对雪宁说:“同学会。我必须去了。”
她看着我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去吧。有些人需要你的帮助。”
我拿起手机。给王浩回了一条信息。
“王总。下周六晚。我准时到。”
放下手机。我望向窗外。海州的夜景繁华璀璨。霓虹灯勾勒出这座城市的勃勃生机。但在这片光鲜亮丽的背后。又有多少像陈斌一样的人。在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我的“大健康产业”规划。是为了这座城市的星辰大海。但我也不能忘记。构成这片星海的。是每一颗微弱却努力发光的星星。
这场同学会。不再是一场简单的应酬。它成了我的一个考场。一个检验我是否还记得自己从何而来的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