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上的胜利,如同给城东项目这台庞大的机器,注入了最强劲的燃料。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是以工地为家。
曾经寂静荒凉的土地,如今变成了钢铁的森林,机器的海洋。塔吊的巨臂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上百台挖掘机和重型卡车往来穿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那不是噪音,那是海州未来的心跳。
曹国华他们那群本土企业家,更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资金、设备、人力,如同潮水般涌入。按照这个进度,我们甚至能比原计划,提前一个月,完成一期工程的地基建设。
一切,都好得,像一场梦。
然而,就在第七天的下午,梦,被一道刺耳的刹车声,惊醒了。
我正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和工程师们对着图纸,研究一个技术难题。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我戴上安全帽,走出去一看,只见五辆印着“环境保护”字样的执法车,闪着警示灯,组成一个威严的队列,直接堵在了工地的入口。
车门打开,走下来十几名身穿制服的执法人员。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国字脸,表情严肃得像一块花岗岩。
我认识他,市环保局的一把手,宋卫东局长。
一个,刘副市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干将。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刘副市长的反击,来了。
他没有选择在董事会那种“讲道理”的地方继续纠缠,而是直接,换了一个,我绝对无法反驳的战场。
“江董事长,你好啊。”宋卫东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眼神在我身后的工地上扫了一圈,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局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视察工作,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迎了上去,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心里却已经,警铃大作。
“不是视察,是执法。”宋卫东的回答,干脆利落,不留一丝情面。
他从随行的下属手中,接过一个文件夹,在我面前打开。
那是一份,抬头印着鲜红字样的,正式公函。
“江董事长,我们接到群众匿名举报,”他一字一句地念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反映你们城东项目工地,存在严重的扬尘污染、噪音超标,以及夜间违规施工等问题,对周边环境和居民生活,造成了恶劣影响。”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及相关条例,我局决定,从即日起,对你单位,进行为期十五个工作日的,环保专项加急审查。”
“这是《停工整改通知书》,请你签收。”
“轰!”
他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周围的工程师、施工队长,全都围了上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愤怒。
“胡说八道!”施工队长是个脾气火爆的壮汉,当场就忍不住了,“我们所有的降尘设备,都是二十四小时开着!洒水车就没停过!噪音,哪个工地没噪音?我们严格遵守施工时间,晚上十点以后,绝对不动!这纯属是鸡蛋里挑骨头!”
宋卫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位同志,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们环保局,是依法办事。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数据,说了算。”
说着,他朝身后一挥手,几个执法人员立刻拿出专业的噪音检测仪和空气质量检测仪,开始在工地四周,煞有介事地,“取证”。
我死死地盯着那份《停工整改通知书》。白纸黑字,红色的印章,像一柄,冰冷的利剑,直刺我的咽喉。
我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环保审查”。
这,是一场,合法的,“政治扼杀”。
刘副市长这一刀,捅得太狠,太准了。
环保,是天。在今天的政治生态下,没有任何人,任何项目,敢于挑战这两个字的分量。
我如果公然对抗,拒绝签收,明天,市里的头条新闻,就会是“城东项目负责人暴力抗法,漠视环保国策”。那样的政治帽子,一旦扣上,别说这个项目,就连我自己的政治生命,都将,瞬间终结。
我如果乖乖签收,那么,这台刚刚全力启动的巨大机器,就将被迫,按下暂停键。
十五个工作日?
这只是,第一步。
十五天后,他们会拿出一份报告,说我们这里不合格,那里有问题。然后,要求我们,提交整改方案。方案交上去,他们可以,再审上一个月。审完了,说方案不行,打回来重写……
如此循环往复,他可以,用一套完全合法的程序,将我的项目,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一天,就是上百万的设备租赁费和人工成本。
一个月,就能让我们的资金链,彻底断裂。
到那时,项目,自然死亡。而他宋卫东,和他背后的刘副市长,甚至,不用负任何责任。因为,他们是在“依法办事”。
“江董事长?”宋卫东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冷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
我知道,此刻,我绝对不能有任何情绪化的表现。我越是愤怒,越是失态,就越是,正中他的下怀。
我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份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通知书。
然后,我拿出笔,在签收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远。”
两个字,写得,力透纸背。
“宋局长,请放心。”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我们城东发展集团,作为市属重点国企,一定,会全力配合,市环保局的审查工作。从现在开始,工地,全面停工。”
然后,我转身,对着身后满脸不甘的施工队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传我的命令,所有设备,就地熄火。所有人员,原地待命。通知下去,这是命令。”
我的冷静和果断,让宋卫东,都感到了一丝意外。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配合得,如此干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收起文件,一挥手。
“收队。”
十几名执法人员,迅速上车。五辆执法车,掉头,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片,死寂的工地。
刚才还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茫然地,看着我。
我的手机,几乎在同时,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曹国华。
“江董!我听说了!这……这他妈不是欺负人吗!姓刘的,这是要往死里整我们啊!”电话那头,传来他气急败坏的咆哮。
“曹总,你先冷静。”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发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现在,不是我们,跟他们硬碰硬的时候。”
“那怎么办?!就这么停着?一天上百万的损失!我们,耗不起啊!”
“我知道。”我看着眼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的巨大工地,缓缓说道,“你放心,这个‘暂停键’,不会,按得太久。”
挂了电话,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驱车,前往市委大楼。
在王一鸣主任的办公室里,我把那份《停工整改通知书》,放在了他的桌上。
王一鸣看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桌上。
“混账东西!他这是,图穷匕见了!”王一鸣气得来回踱步,“董事会上输了,就玩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简直,毫无政治底线!”
“主任,现在说这些,没用了。”我冷静地分析道,“我们必须,找到破局的办法。刘副市长,走的是阳谋。我们,不能,往他的圈套里钻。”
“破局?怎么破?”王一鸣停下脚步,看着我,满脸愁容,“去找魏书记?没用。刘副市长,是按规矩办事,有群众举报,有法律依据,书记,也不好强行干预。去找他理论?他会跟你打一整天,关于环保重要性的官腔。向市纪委举报他滥用职权?证据呢?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那封‘匿名举报信’,是他写的。”
王一鸣说的,句句在理。
我们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我们,被困在了,一个用“政治正确”和“合法程序”,精心编织的,巨大囚笼里。
办公室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头。
许久,我缓缓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主任,既然在海州这个棋盘上,我们,已经无路可走。”
“那么,我们就只能,跳出这个棋盘。”
王一鸣愣住了:“跳出去?什么意思?”
“他刘副市长,能在海州,用环保这顶大帽子,压住我们。但是,他压不住省里。”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市政府大楼的轮廓,一字一句地说道。
“城东项目,从立项之初,就不仅仅是,海州的项目。它的‘混改模式’,它的‘产业升级’思路,是省发改委,一直关注的,改革试点。现在,试点遇到了,非市场因素’的,巨大阻力。”
“我们,不能去告状。但是,我们可以,去‘汇报工作’。”
我转过身,看着王一鸣,目光灼灼。
“我会,连夜,亲自起草一份,关于《海州市城东发展项目混合所有制改革试点工作进展及当前面临瓶颈的专题报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不攻击任何人。只摆事实,讲困难。”
“这份报告,我们,以市发改委和城东集团的名义,联合上报。直接,递到,省发改委,体改处。”
王一鸣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们,不是去告状。我们,是去求助。
我们,是把这个难题,从海州的内部矛盾,上升到,省级改革试点,能否顺利推进的,政治高度!
这,是一招险棋。
等于,是公然,将海州市的内部矛盾,捅到了省里。一旦操作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但眼下,这,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好!”王一鸣,猛地一拍大腿,“就这么办!我,陪你一起赌!”
那一夜,市发改委的灯,亮到了天明。
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照进窗户时,一份,长达三十页,字字泣血,却又,冷静客观的报告,正式完成。
我亲自,盖上了城东集团的公章。
王一鸣,则用颤抖的手,盖上了,市发改委的,鲜红印章。
“江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沉声说道,“这一份报告递上去,你我,就都没有,回头路了。”
我看着窗外,那轮,刚刚升起的朝阳,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是引来,拯救我们的甘霖,还是,招来,一场,更大的风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棋,已经落子。
剩下的,只能交给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