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
不是北方冬日那种干爽的凛冽,而是一种湿漉漉、黏糊糊的阴寒,仿佛能透过单薄的衣衫,直接钻进骨头缝里。
陈远猛地睁开眼睛,随即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惊得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到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那是泥土的腥气、腐烂物体的霉味,以及一种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尸臭。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荒芜的田埂下,身下是冰冷硌人的硬土。
四周不是他熟悉的大学宿舍书架,也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死寂的、毫无生机的荒野。
枯黄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远处是光秃秃的山峦,像巨兽裸露的脊梁。
“这是……哪儿?”
他试图坐起来,却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和虚弱,胃里空空如也,火烧火燎的痛。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古装短打,像是电视剧里流民乞丐的打扮。
手脚瘦弱,皮肤蜡黄,布满了污垢和细微的伤痕。
这绝不是他的身体!
他,陈远,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研究生,虽然不算强壮,但也绝不可能如此孱弱!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却又混乱不堪。
他记得自己正在图书馆熬夜整理明末农民起义的史料,好像是……好像是起身去接水时,脚下突然一滑,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什么地方,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就是这里了。
穿越?
这个只在网络小说里见过的词汇,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脑海。
强烈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破风箱在拉动。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上田埂,举目四望。
视野所及,是一片荒芜破败的景象。龟裂的田地寸草不生,远处依稀可见一个村庄的轮廓,但大多是一些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几无完好的屋顶,不见一丝炊烟。死气沉沉,如同鬼域。
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带来更浓郁的腐败气息。
陈远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象,与他脑海中某个历史时期的记载高度重合——明末,小冰河时期,天灾人祸,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难道……我真的……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从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
陈远心中一紧,犹豫了一下,还是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
拨开枯草,他看到了一副令他头皮发麻的景象。
几具蜷缩在一起的尸体,早已僵硬,面目扭曲,显然是在痛苦和饥饿中死去的。
而声音,来自一个蜷缩在尸体旁,还有一丝气息的老者。
老者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爆皮,气息奄奄。
看到陈远,老者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伸出鸡爪般的手,微弱地动了动。
“水……给……口……吃的……”声音细若游丝。
陈远下意识地摸遍全身,除了这身破烂衣服,一无所有。
他苦涩地摇了摇头。
老者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手臂无力地垂落。
又一条生命,就在他眼前,如此轻易地消逝了。
陈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但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
恐惧、茫然、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充斥着他的内心。
这就是明末乱世?人命贱如草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作为历史系的学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时代的残酷。崇祯五年(1632年),陕西、山西等地大旱,蝗灾频发,朝廷赈济不力,加上沉重的“三饷”加派,早已民不聊生。
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势力正成燎原之势,关外的皇太极也不断叩关劫掠。
这是一个真正的人间地狱模式的开局。
活下去!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混乱的情绪。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几具尸体和周围环境,判断他们应该是一伙逃荒的流民,可能是在这里歇脚时,因为疾病、饥饿或寒冷而倒毙。
他忍着不适,在其中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上摸索了一番,找到半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饼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空空的水囊。
饼子虽然脏污不堪,但在此时无疑是救命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将饼子揣进怀里。
接着,他注意到老者身下似乎压着一个小包袱。
他费力地抽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破旧衣物,还有一本边缘卷曲、纸张泛黄的册子。
册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陕西灾异录》。
陈远心中一动,翻开册子。里面用简陋的文字和符号,记录着近几年陕西各地的灾情、粮价、以及一些流民队伍的动向,甚至还有几幅简陋的地图。
这显然是一个识点字、有些见识的流民记录下来的东西,可能是为了寻找生路,或者仅仅是为了留下一点时代的见证。
这本册子,在此刻的陈远眼中,比黄金还要珍贵!
它提供了最直接、最真实的情报。
他如饥似渴地翻阅着,结合自己掌握的历史知识,迅速分析着当前的处境。
根据册子里的记载和地图判断,他现在的位置,很可能在延安府北部,靠近边墙的区域。
这里土地贫瘠,灾害尤甚,而且盗匪和溃兵横行。
“不能留在这里,必须尽快离开这片死地。”陈远暗忖。
根据历史,这一带的混乱只会加剧。
向南,是相对富庶的关中,但流寇大军正在那边活动,风险极大。
向东,是山西,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向北,是蒙古部落活动的区域,更危险。
向西,则是更荒凉的地区……
正当他沉思之际,远处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
陈远脸色一变,立刻警觉地伏低身子,透过草丛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远处尘土扬起,一队大约二三十人的骑兵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号衣,有的甚至穿着抢来的明军服饰,但大多衣衫不整,武器也杂七杂八,脸上带着彪悍和戾气。
马贼!还是溃兵?
无论是哪种,对于落单的流民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
这些人杀人不眨眼,抢掠财物,甚至……以人为粮!
陈远的历史知识让他瞬间想到了明末乱军中骇人听闻的“菜人”现象。
他心脏狂跳,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地面的凹坑里,恨不得钻进土里。
怀里的半个饼子硌得他生疼,但那本《陕西灾异录》却被他死死攥在手里。
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到那些兵痞肆无忌惮的笑骂声。
“妈的,这鬼地方,毛都没有一根!”
“听说前几天有伙流民往南边去了,说不定能开开荤!”
“快点赶路,听说王嘉胤那伙人就在前面抢了个庄子,去晚了汤都喝不上!”
王嘉胤?陈远心中又是一震。
这是明末早期着名的农民军首领之一,活跃于陕西山西边境。
看来,大的动荡已经近在眼前。
这队骑兵并没有发现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陈远,他们呼啸着从几十米外的土路上掠过,溅起漫天尘土,朝着南边去了。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陈远才敢大口喘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体验,让他对这个时代的残酷有了最直观的认识。
这里没有法律,没有秩序,只有最原始的弱肉强食。
他看了看怀里那救命的半个饼子,又看了看手中那本可能指引生路的小册子。
穿越者的身份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系统或超能力,只给了他一份关于这段黑暗历史的沉重记忆,和一个来自现代灵魂的思维方式。
“知识就是力量……”陈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如此。”
他必须利用好这唯一的优势。
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找到水源和相对安全的地方,然后想办法弄到更多的食物。
根据册子上的记载和地图,向东大约二三十里,似乎有一个叫“野狼沟”的地方,据说有一条尚未完全干涸的小溪,而且地势复杂,容易躲藏。
去那里!
陈远挣扎着站起来,将小册子仔细收好,紧了紧破烂的衣衫,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了在这崇祯五年土地上的第一步。
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荒凉死寂的土地上。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但他知道,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埋头故纸堆的研究生陈远了。
他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然后……在这个崩坏的时代,杀出一条生路!
寒风依旧凛冽,荒野无声,只有他孤独而坚定的脚步声,踏碎了这片土地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