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帅府内布置的很喜庆,虽说是家宴,但排场依旧不小。
前院搭了戏台,请的是省城最有名的庆春班,锣鼓家伙一响,唱的正是应景的《龙凤呈祥》。
受邀而来的士绅、军官及其家眷们按序坐在台下,言笑晏晏,一派和乐。
绣绣和左海璐被引至前排偏左的位置,既显尊重,又不算最核心的上座,丁存孝则如铁塔般立于绣绣座椅侧后方,目光如鹰隼,扫视着周遭一切。
韩大帅坐在主位,一身戎装未换,只在外面罩了件团花马褂,看似随意地与左右谈笑,眼神却偶尔状若无意地扫过绣绣这边。
戏台上,孙尚香正唱着昔日梁鸿配孟光,声腔婉转。
韩大帅端起茶盏,似随口对身旁一位幕僚道:“这刘皇叔过江招亲,也是胆色过人,就不知江东周郎摆下这温柔陷阱他如何脱身?”
那幕僚会意,接口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邻近的绣绣听见:“全仗赵云忠心护主,诸葛军师神机妙算,可见主君在外,家中若无得力臂助,难成大事啊。”
绣绣端坐椅上,手拢在袖中,指尖微微掐手心,面上却依旧带着得体的浅笑,仿佛全然沉浸在戏文里。
左海璐眉头微蹙,侧头看了绣绣一眼,见她不动声色,便也按捺下来,只将杯中茶水轻轻呷了一口。
韩大帅见绣绣并无反应,又笑道:“丁团座少年英雄,将沂县治理得铁桶一般,连博山矿也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难得,只是如今时局艰难,上峰屡有整饬地方武装之意,像丁团座这样的人才,若能更……嗯,更识大体,为中枢分忧,前程必不可限量。”
这话里的招揽与敲打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绣绣这才微微侧身,向韩大帅方向颔首,声音温婉却清晰:“大帅过誉了,外子常言,守土安民乃份内之事,一切皆赖大帅虎威震慑,方能使地方靖平,天星城上下但知效忠国家,听从大帅调遣,绝无二心。”
她只提国家和大帅,言辞滴水不漏。
韩大帅哈哈一笑,不再多言,转而认真听戏,只是眼神深处掠过难以察觉的阴霾。
一出戏罢,众人移步花厅。
真正的家宴在此设席,全套的鲁菜大席,葱烧海参、九转大肠、糖醋鲤鱼、烩乌鱼蛋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韩大帅坐了主位,招呼众人落座。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
就在这时,韩大帅忽然放下筷子,拍了拍手。
“诸位,今日韩某寿辰,还有一位故人,特意从青州赶来为韩某祝寿,也让大家见见。”
话音刚落,花厅侧门帘栊一挑,走进来两人。
前面一人穿着簇新的保安团军官制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不是那被逐出天牛庙、许久未见的宁学祥又是谁?
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一脸戾气眼神闪烁的,正是封腻歪。
绣绣在看清宁学祥脸孔的瞬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中的筷子几乎脱手落下。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在韩大帅的寿宴上,见到这个她名义上的父亲,这个曾想将她置于土匪马子窝不顾、又被丁锋设计赶走的天牛庙劣绅。
他非但没死没残,竟还摇身一变成了青州的保安团团长?
左海璐也是脸色骤变,手下意识地挽住了绣绣的胳膊。
丁存孝肌肉瞬间绷紧,上前半步,几乎要挡在绣绣身前。
宁学祥显然也看到了绣绣,他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怨恨、和些许畏惧。
但他很快掩饰过去,对着韩大帅深深一躬:“卑职宁学祥,率青州保安团封副官,祝大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韩大帅仿佛没看见绣绣等人的失态,笑着虚扶一下:“学祥老哥不必多礼,说起来你与丁团座一家还是亲眷吧?都是沂县出来的俊杰,如今又同为我地方治安效力,正该多亲近亲近。”
宁学祥这才转向绣绣,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语气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
“绣绣,许久不见,看见你这般风光,爹这……哦不,俺这心里也是欣慰得很呐,丁锋贤婿可好?怎不见他同来?”
他刻意提起自己身份,又点出丁锋,分明是在众人面前强调他与天星城这层尴尬又无法彻底割裂的关系,更是点出韩大帅明知此事却仍将他抬出来的用意。
这就是一颗用来牵制、恶心甚至分裂天星城的钉子。
绣绣胸口剧烈起伏,但多年历练让她强行压下了翻腾的心绪。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对着宁学祥福了一福,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绣绣疏远且客气道:“宁团长谬赞了,外子一切安好,有劳挂心,今日是大帅寿辰,旧事不必重提,还是恭祝大帅要紧。”
她直接称呼宁团长,彻底划清界限,同时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寿宴主题,既不失礼也表明了态度。
左海璐也冷冷开口:“宁团长,青州与沂县虽不远,但各有防区,还是各司其职的好,这封腻歪团副据我所知因为火并杀了人,就是俺们村的铁头,不是下大狱了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官儿?大帅您用人可要明察啊。”
这女人是宁学祥在天牛庙的老对头,话语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宁学祥脸上笑容一僵,封腻歪在后面缩了缩脖子。
韩大帅将一切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打圆场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这封团副犯法服刑,入得是是张宗昌的狱,到我这就放了,学祥老哥入座吧,今日只叙情谊不谈公务,哈哈,喝酒,喝酒!”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截然不同。
丝竹管弦之声再起,却掩不住这暗流汹涌。
绣绣端坐着,感觉那道来自宁学祥的、混合着怨毒与算计的目光,如芒在背。
她心中雪亮,韩大帅这招釜底抽薪,狠辣至极。
宁学祥的出现,意味着天星城在外部的威胁名单上,除了可能在几年后打过来的东洋鬼、摇摆的韩大帅本部,又多了一个熟知根底、心怀叵测的熟人。
未来的路,恐怕要更加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