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雨，总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湿冷。
陈默踩着青石板路走进鸡鹅巷53号时，藏青色中山装的肩头已洇出深色水痕，檐角滴落的雨珠砸在黑布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混着巷口黄包车夫的吆喝，倒让这处隐秘院落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可只有踏入过这里的人才知道，院墙之内，连空气都裹着淬了冰的紧绷。
门房老向头依旧弓着背坐在竹椅上，手里的铜烟杆明明灭灭，见陈默来，只抬了抬眼皮，枯瘦的手指朝内院虚指一下，沙哑的嗓音压得极低：“戴先生在西花厅等你，刚让小李去沏了雨前龙井。”
陈默点头应下，收了伞靠在门后，水珠顺着伞骨蜿蜒而下，在青砖地上积成一小滩水渍。他抬手理了理衣襟，指尖触到领口内侧缝着的微型密写药水，那点冰凉让他瞬间收敛起周身的松弛——每次来见戴笠，他都习惯保持这样的警觉，就像猎手面对猎物，哪怕对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西花厅的门虚掩着，里头飘出淡淡的檀香，混着茶水的清苦。
陈默推门进去时，戴笠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玄色绸面长衫衬得他身形愈发瘦削，手里把玩着一枚和田玉扳指，指腹反复摩挲着玉面上的云纹，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学生陈默，奉命前来。”陈默立在离门三步远的地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方听清。
戴笠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在暗处的鹰隼，能把人从头看到脚，连骨髓里的心思都要剖出来。
他指了指桌旁的梨花木椅：“陈默，坐，尝尝这茶，前几日刚从杭州运来的，明前狮峰，不多见。”
陈默依言坐下，双手搭在膝上，目光平视着桌面。桌上摆着一个白瓷盖碗，茶汤澄亮，热气袅袅，可他没敢动——在戴笠面前，没得到明确指示，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不谨慎的。
戴笠走到桌前坐下，端起盖碗撇了撇浮沫，却没喝，只是慢悠悠地开口：“上海那边，最近不太平。”
陈默心头一动，指尖微微收紧。他知道戴笠从不无的放矢，这话必然是正题的引子。
“日本领事馆的人，最近频繁往江浙跑，一会儿见周凤岐，一会儿找陈调元，名义上是‘商洽经济合作’，实则……”
戴笠顿了顿，放下盖碗，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是在给那些军阀塞钱，塞军火。你想想，他们图什么？”
陈默抬眼，迎上戴笠的目光：“老师，我任务他们图的是江浙的地盘。一旦全面开战，江浙是华东门户，拿下这里，既能切断我军的后勤补给，又能顺着长江往上打，直逼金陵。”
“算你聪明。”
戴笠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日租界里的特高课，现在比苍蝇还活跃，到处打探咱们驻军的布防，甚至敢在虹口区明目张胆地挑衅巡捕房——他们这是在试探，试探咱们的底线，试探国际社会的反应。”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陈默面前。文件封面印着“绝密”二字，边角处盖着秘密情报组的红色印章。
“三井物产、三菱重工，这几家日商企业，表面上做着进出口生意，暗地里全是特高课的幌子。他们的货轮里，藏着运往江浙的军火；他们的办公室里，摆着与军阀勾结的密函。”
陈默拿起文件，快速翻看着。
里面贴着几张模糊的照片，有日商与军阀幕僚在酒楼会面的场景，有货轮停靠码头时工人搬运木箱的画面，还有一份手写的往来账目，上面记着“军火若干”“钱款五十万”的字样，字迹潦草，却字字扎眼。
“咱们的人，之前试着渗透过三井物产，可进去没三天就暴露了，现在还被关在租界的看守所里，能不能捞出来，要看日本人的脸色。”
戴笠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意，“上海的秘密情报组，现在缺个能扛事的人。我思来想去，你最合适。”
陈默握着文件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戴笠：“老师的意思是，让学生去上海，渗透这些日商企业？”
“是，也不是。”
戴笠靠在椅背上，手指摩挲着下巴：“你的任务有两个：第一，收集日商与江浙军阀勾结的铁证，尤其是资金和军火往来的账目，越详细越好；第二，盯着特高课的动向，他们什么时候开会，什么时候派人去江浙，甚至他们和领事馆的往来电报内容，能弄到多少是多少。”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记住，你不是去单打独斗的。上海情报组的人会配合你，老向已给你备好了新身份——前几年在上海“怡和洋行”做过买办的‘陈立群’，手里有几笔闲置资金，想跟日商合作做进出口生意。这个身份，既能让你名正言顺地接触三井、三菱的人，又能掩盖你的真实目的。”
陈默低头看着文件上的照片，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
前几年在汇丰洋行的经历，确实让他认识不少商界的人，其中不乏与日商有往来的华人经理——这层关系，倒是能省不少事。可日商企业里，肯定布满了特高课的眼线，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老师，”陈默抬眼，语气坚定，“学生有个疑问。若是拿到了日商与军阀勾结的证据，咱们是直接动手，还是……”
“先不动。”戴笠打断他，“现在还不是时候。日本人的野心还没完全暴露，咱们若是贸然动手，反而会让他们抓住把柄，说咱们破坏‘日中友好’。更何况，那些江浙军阀，现在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咱们得先摸清他们的底细，看看谁是能争取的，谁是死心塌地跟着日本人的。”
他站起身，走到陈默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一点，你要记住。国际联盟那边，最近也在关注上海的局势。若是能拿到日本人暗中资助军阀、准备开战的证据，或许能让英美法那些国家出面干预——这对你来说，也是个机会。”
陈默心里猛地一震。戴笠这话，算是点透了。
他不仅是国民党的情报官，更是地下党组织安插在国民党内部的眼线。
若是能拿到这些情报，既能完成秘密情报组的任务，又能为组织提供预警——国际势力的干预，或许能延缓日本全面侵华的步伐，给组织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
“学生明白。”陈默站起身，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戴笠满意地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皮箱，递给陈默：“这里面有你的新身份证明、五千块大洋，还有一支勃朗宁手枪，子弹20发。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身份。上海情报组的联络人，会在你到上海后的第三天，去外滩的和平饭店找你，接头暗号是‘先生，您要的报纸到了’，你回答‘我要的是申报’。”
陈默接过皮箱，入手沉甸甸的。他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摆放整齐，勃朗宁手枪被裹在软布里，枪口泛着冷光。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戴笠问道。
“没有了。”陈默摇摇头，“学生现在就出发，争取尽快打入日商企业。”
“好。”
戴笠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雨丝飘了进来，带着几分凉意，“老向头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车，直接送你去火车站。记住，路上小心，日本人的眼线，说不定已经盯到金陵来了。”
陈默应了一声，提着皮箱，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回头看向戴笠。
戴笠依旧站在窗前，目光落在远处的雨幕里，身形单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师保重，学生告辞。”陈默说了一句，转身走出了西花厅。
院子里的雨还在下，老向头已经把车停在了门口，黑色的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人。
“陈先生，上车吧。”老向头帮他拉开车门，语气依旧沙哑。
陈默弯腰坐进车里，把皮箱放在腿上。车子缓缓开动，驶出鸡鹅巷53号，汇入金陵城的雨巷之中。
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外面的街景变得模糊不清。陈默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快速梳理着任务的细节。
新身份“陈立群”的背景，需要再熟悉一遍；与日商接触的理由，要编得滴水不漏；还有上海情报组的联络人，不知道靠不靠谱……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雨幕中的金陵城，依旧繁华，可这份繁华之下，却藏着无数的暗流涌动。日本的野心，军阀的摇摆，国际势力的观望，还有组织的期望……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上海……”陈默低声呢喃着，指尖轻轻摩挲着皮箱上的锁扣。那里，不仅装着他的任务，更装着无数人的命运。
车子很快驶到了火车站。陈默付了车钱，提着皮箱，混在人群中走进候车室。候车室里人来人往，大多是逃难的百姓，脸上带着疲惫和惶恐。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拿出报纸，假装阅读，眼角的余光却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人。
一个穿着西装、戴着礼帽的男人，频频朝他这边看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日文报纸，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陈默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把皮箱往身边挪了挪，手悄悄放在了腰间——那里藏着戴笠给他的勃朗宁手枪。
好在，那个男人看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陈默松了口气，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看来，戴笠说的没错，日本人的眼线，果然已经盯到了金陵。
没过多久，开往上海的火车开始检票。陈默提着皮箱，跟着人流，慢慢走向检票口。检票员看了一眼他的车票和身份证明，没多说什么，便放他过去了。
登上火车，找到自己的座位。
靠窗的位置，窗外依旧是连绵的雨幕。火车缓缓开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驶离金陵城，朝着上海的方向而去。
火车在雨幕中疾驰，载着陈默，也载着沉甸甸的使命，朝着那个暗流涌动的上海滩驶去。
而此时的上海日租界，特高课的办公室里，一份标注着“绝密”的文件，正摆在课长土肥原贤二的桌上，文件上，赫然写着“关于清除国民党情报人员的计划”……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在上海滩拉开序幕。而陈默，正是这场战争中，最锋利的一把刀。